(一)福州,鼓楼区,一座老式单位宿舍楼的清晨
清晨七点二十分,福州刚下过一场夜雨。
鼓楼区一座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单位宿舍楼外,榕树的根须在湿漉漉的墙壁上蜿蜒。三楼东户的窗户紧闭,蓝色窗帘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破损。阳台上晾着几件深色男士衬衫,在晨风中轻轻晃动。
门牌号:302。
这是危暐在福州的“家”——更准确地说,是他父亲危柏青独居了十五年的老房子。危暐自从出国留学后,就很少回来,最近三年更是音讯全无。危柏青只知道儿子在“做很重要的大项目”,经常满世界跑。
直到三天前,几名身穿便衣但气质硬朗的人敲开了这扇门。
现在,这扇门再次被敲响。
开门的是个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的老人。他穿着洗得发灰的蓝色工装,戴一副老花镜,手里还拿着一份翻到一半的《参考消息》。看到门外站着的七八个人,他没有惊讶,只是侧身让开。
“进来吧,鞋不用换。”危柏青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福州口音,“家里乱,随便坐。”
鲍玉佳第一个走进去。房间不大,两室一厅,大约六十平米。家具都是老式的:暗红色的木质沙发,玻璃茶几,墙角的五斗柜上摆着一台显像管电视机。但出乎意料地整洁——地板拖得发亮,所有物品归置得井井有条,连遥控器都并排摆在茶几正中。
空气里有樟脑丸和旧书的味道。
“危叔叔,我们是……”陶成文开口,但被老人打断。
“我知道你们是谁。”危柏青走到厨房,开始烧水,“三天前来过的那几位同志跟我说了。我儿子……犯了大罪,害了很多人。”
他说话时背对着众人,声音平静,但握水壶的手在轻微颤抖。
沈舟环顾四周。客厅墙壁上挂着一排相框:黑白结婚照——年轻时的危柏青和一位眉眼温柔的女士;彩色全家福——五六岁的危暐被父母抱着,笑得露出缺了的门牙;初中毕业照——戴着眼镜的瘦削少年;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照片;博士毕业照……
最后一张,是危暐三十岁时的单人照。他站在某个国际会议的讲台上,西装笔挺,意气风发。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人性的算法与未来——危暐博士主题演讲,2015年于苏黎世。”
从稚童到学者,一个人的成长轨迹,凝固在四面墙上。
“危暐……经常回来吗?”曹荣荣轻声问。她手臂上还缠着纱布——在缅甸的枪伤已经处理过,但疼痛仍在。
危柏青端着茶盘走出来,盘子里是几个印着“福州茶厂”字样的白瓷杯。“不常回。上一次是……三年前春节,待了三天。”他给每人倒茶,动作缓慢而认真,“那三天他都在书房里,对着电脑。我问他忙什么,他说‘在做一个能改变社会的模型’。”
老人抬起头,眼神浑浊但透着一种奇异的清醒:“我当时应该多问几句的。应该问他,你说的‘改变’,是让社会变好,还是变坏。”
没有人接话。水沸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孙鹏飞站在书架前。书架上大多是机械工程类书籍——《内燃机原理》《液压传动》《机械制图标准》——是危柏青退休前工作的领域。但在书架最上层,有一排心理学和社会学着作:《行为主义》《乌合之众》《社会性动物》《信任:社会美德与创造经济繁荣》……书脊都很新,像是很少被翻阅。
“这些是危暐的?”孙鹏飞问。
“他留学时寄回来的,说让我‘开阔眼界’。”危柏青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得像个小学生,“我翻过几本,看不懂。但我记得他在电话里说,爸,人性是可以计算的,信任是有公式的。我当时说,那你算算看,你妈走的时候,我有多难过?他就不说话了。”
张帅帅正在检查书桌。老式木质书桌上有一台台式电脑,显示器是厚重的cRt型号。他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需要密码。
“危叔叔,电脑密码您知道吗?”
“试试他妈生日,。”危柏青说。
张帅帅输入,解锁成功。桌面很干净,只有几个基本图标。他快速查看文档记录、浏览器历史——最近的使用记录停留在三年前,之后这台电脑似乎就没再开过机。
“他春节回来时用的不是这台。”危柏青补充,“他自带笔记本电脑,一直在书房。临走时……留下一个铁盒子,说如果有一天他出事,让我把盒子交给来找他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盒子在哪里?”魏超问。
危柏青起身,走向里间卧室。几分钟后,他捧出一个深绿色、军用的老式铁皮盒子,大约鞋盒大小,表面已经有些生锈,但锁扣还很结实。
盒子放在茶几上。
没有锁。
“他没上锁。”危柏青说,“他说……该来的总会来。”
林奉超戴上手套,轻轻打开盒盖。
(二)铁盒里的罪证:一个骗局设计师的自我解剖
盒子里没有现金,没有机密文件,没有U盘。
只有三样东西:
一、一叠手写信,用牛皮纸袋装着,封面上写着“给父亲的交代”。
二、一个老式mp3播放器,黑色,带线控耳机。
三、一本硬皮笔记本,封面是空白的。
沈舟拿起那叠信。纸是普通的A4打印纸,但上面的字是手写的蓝色钢笔字,工整得近乎印刷体。他抽出第一张,扫了一眼,脸色微变。
“念吧。”危柏青说,“我眼睛花了,看不清小字。既然是给我的交代,我有权知道。”
沈舟看向陶成文,后者点头。
“父亲: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身陷囹圄,或者已经死了。无论是哪种结果,都是我罪有应得。
很多年前你问我,人性能不能计算。我当时说能,但现在我知道答案了:能计算的部分,恰恰是最不人性的部分。而真正的人性——爱、愧疚、痛苦、赎罪的渴望——是无法被纳入任何公式的噪声。
这个铁盒里装着的,是我这十年来犯下的罪。不是全部,但足够让您明白,您的儿子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mp3里有三段录音,是我在三个关键时间点录下的内心独白。如果您想听,请戴上耳机。
笔记本里,是我设计‘张坚案’的全部思维过程、执行细节,以及……事后观察记录。我像解剖青蛙一样解剖了一个人的人生,然后看着他腐烂。
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我只是想让您——也让那些被我伤害的人——知道,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这或许不能减轻我的罪,但也许能让后来者警醒:当一个人开始用‘科学’的名义剥离他人的痛苦时,他就已经成了恶魔。
最后,对不起。对不起您,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所有被我夺走名字的人。
不孝子 危暐
2021年2月14日(春节)”
信读完,房间里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
危柏青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拭。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春节……那是他最后一次回来。大年三十晚上,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凌晨才出来。我煮了汤圆,他吃了一个,说‘爸,我可能要做一件错事’。我问什么错事,他说‘为了对的理由,做错的事’。”
老人抬起头,眼眶通红但没有流泪:“我当时该给他一巴掌的。该告诉他,这世上没有‘对的理由做错的事’。错就是错。”
马文平——他刚从缅甸回国,腿上的伤还没好全,拄着拐杖——低声说:“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不晚。”梁露突然开口,这个平时文静的女孩此刻语气坚定,“至少……我们还有机会阻止更大的错误。危暐在缅甸交代,他在云海市投放了‘信任攻击探针’。如果我们能找到线索,也许还能挽回。”
沈舟已经打开了那个mp3播放器。电量居然还有三分之一。他找到三段音频文件,分别命名为:
1. 2018.09.15 - 齿轮开始转动之前
2. 2019.06.30 - 第一道裂痕出现时
3. 2020.12.25 - 圣诞夜的自我审讯
“听吗?”沈舟问。
危柏青戴上老花镜:“听。我要听听我儿子……是怎么把自己变成魔鬼的。”
沈舟按下播放键,将音量调大。
(三)第一段录音:齿轮转动前的自白
音频开始,背景有轻微的风扇声。
危暐的声音(比现在年轻些,语速较快,带着兴奋):
“今天是2018年9月15日,晚上十一点。深圳,项目筹备办公室。
刚刚和顾明远敲定了‘齿轮锈蚀计划’的最终方案。目标:张坚,能源局油料股副科长。实验周期:六个月。预期成果:完整记录一次人为制造的信任危机对社会系统的连锁影响。
理论上,这是完美的实验设计。
我们有控制组(能源局其他部门)、有干预组(张坚所在科室)、有精确的干预节点(三次违规审批逐步升级)、有全方位的观测点(监控、数据追踪、人员访谈)。
顾明远说,这是‘社会科学领域的曼哈顿计划’。他说我们会在人类信任研究史上留下名字。
但我刚才洗澡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张坚知道自己在被实验吗?
当然不知道。知道了实验就失效了。
那么,这符合伦理吗?
顾明远的回答是:为了更大的善,必要的牺牲。他说张坚的违规金额会控制在五十万以内,刑期不会超过十年,而且我们会暗中补偿他的家庭。比起那些动辄贪污千万、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的腐败分子,我们造成的伤害‘微不足道’。
我接受了这个说法。
因为数据太诱人了。如果成功,我们将获得真实社会在信任崩塌下的动态模型,这将彻底改变社会治理的方式。我们可以提前预警腐败高发领域,可以优化制度设计,甚至……可以训练AI来识别人性弱点。
对,我在用‘崇高目标’说服自己。
但写下这段录音时,我在想另一个问题:如果张坚是我的父亲呢?
我爸也是体制内工作了一辈子的老科员。他也经历过经济压力,也渴望被重视,也有过‘如果能特事特办就好了’的念头。如果有人用‘国家安全’的名义找他,他会不会也上当?
我不敢回答。
所以我必须把这段录音留下来。如果有一天我迷失了,至少能记得,我曾经有过这一瞬间的迟疑。
但……我恐怕还是会继续。
因为科学家的好奇心是毒药。我想知道答案。想知道人性在精密设计下,会如何崩塌。
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我既是设计师,也是第一个被它碾过的人。”
录音结束。
房间里,只有呼吸声。
程俊杰第一个开口:“所以他一开始就知道这是错的。”
“知道,但选择了继续。”鲍玉佳声音冰冷,“这才是最可恶的。如果他完全是个疯子,我们还能理解。但他清醒地作恶。”
危柏青双手捂着脸,肩膀在颤抖。良久,他沙哑地说:“他小时候……很善良。小学时看到流浪猫被车撞了,哭着埋了它,还立了个小木牌。中学时同学家里困难,他把自己的午饭分一半给对方……怎么会变成这样?”
没有人能回答。
沈舟按下第二段录音。
(四)第二段录音:第一道裂痕
背景音更安静,隐约有雨声。
危暐的声音(疲惫,语速放缓):
“2019年6月30日,凌晨两点。北京,临时住所。
张坚案第一阶段结束。三天前,他被纪委带走。昨天,审计组进驻能源局。
数据正在源源不断传回来,比我预想的还要丰富。
但今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张坚。坐在审讯室里,对面的人问我:‘你知道你害了多少人吗?’我说我不知道。然后那个人递给我一张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张坚的妻子、儿子、同事王副科长、年轻科员小李……还有能源局所有因为审批变慢而延误业务的普通市民。
名单最后,是我的名字。
我惊醒,一身冷汗。
白天,团队在开数据分析会。一个实习生兴奋地指着图表说:‘看,油料股的人际信任指数在张坚被捕后一周内下降了72%!这证明我们的干预是有效的!’
有效?
我看着他年轻的脸,突然感到恶心。
那不是图表上的曲线,是活生生的人。是王副科长在办公室抽到凌晨的烟头,是小李在楼梯间哭红的眼睛,是张坚儿子在法庭外空洞的眼神。
我们称之为‘社会代价’。
但代价是谁在付?
会后,我调出了张坚家庭的最新观察报告。他妻子这个月的透析费用还没交,医院已经发了催缴单。他儿子刚参加完公务员笔试,成绩很好,但政审肯定过不了。
我让助理匿名寄了一笔钱到医院账户。
顾明远知道后,打电话骂我:‘你在破坏实验的纯洁性!补偿要在实验结束后统一进行!’
我说:‘如果她等不到实验结束就死了呢?’
顾明远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危暐,你太情感化了。科学需要冷酷。’
是吗?
那为什么我会梦到那张名单?
今天下午,我去了一趟西城区的一家小面馆。那是张坚案卷宗里提到的,他每周六会带儿子去的地方。我点了和他一样的炸酱面。
很难吃。咸得要命。
但我全部吃完了。
因为我想知道,一个每周吃这种难吃的面都会感到幸福的人,他的人生被我毁掉时,是什么滋味。
面馆老板问我:‘第一次来?看您吃得这么慢,不合胃口?’
我说:‘我在吃一个故事。’
老板笑了:‘面就是面,哪来的故事。’
他不知道,每一口面里,都有一个家庭的碎片。
我录音,是因为我怕自己会忘记这种‘恶心’的感觉。顾明远说这是‘实验者共情干扰’,需要克服。但我觉得……这可能是人性还活着的证据。
齿轮已经锈蚀了第一个齿。
下一个会轮到谁?”
录音结束。
曹荣荣低声说:“他当时……还有良知。”
“但良知没有阻止他。”马强冷笑,“他继续了实验,还扩大了规模。去了缅甸,搞出那么多改造体。这种迟来的愧疚,一钱不值。”
孙鹏飞却说:“至少……他留下了这些。如果他没有一丝悔意,我们根本找不到这些线索。”
“继续听第三段。”陶成文说。
(五)第三段录音:圣诞夜的自我审讯
背景有隐约的圣诞歌曲,远处有笑声。
危暐的声音(低沉,沙哑,近乎耳语):
“2020年12月25日,晚上十一点五十分。泰国曼谷,酒店房间。
窗外是圣诞灯火,人们在庆祝。我坐在黑暗里,对着录音笔。
今天下午,我去看了c区最新的‘成果展示’。
t-09,原名陈城,二十五岁,美术生。植入芯片三个月,现在可以完整背诵我们编写的‘忠诚守则’,对‘园区是家’的认知接受度达到87%。
展示结束时,顾明远很满意,说要给他‘奖励’——一块巧克力。
陈城接过巧克力,没有吃,而是小心翼翼藏进口袋。我问为什么不吃,他说:‘我想留给t-17,他今天没来。’
t-17是李哲,和他同期被改造的,两人在囚禁中建立了某种……友谊。
我当时愣住了。
程序应该抹除所有个人情感连接,尤其是这种‘非授权关系’。但陈城在违反程序。
顾明远说这是‘残余噪声’,下一版芯片会解决。
但我在想:如果连最高级别的神经改造都无法彻底抹除‘想要分享一块巧克力’的冲动,那我们到底在对抗什么?
晚上,我翻看了所有改造体的背景资料。
陈城,父母离异,跟奶奶长大,学画画是因为奶奶说‘画画的人心静’。他被骗来是因为想赚钱给奶奶做白内障手术。
李哲,外卖员,独生子,母亲癌症晚期,需要钱买靶向药。
t-12,刘芳,幼儿园老师,弟弟欠了赌债,她来‘赚快钱’还债。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
而在我们的实验报告里,他们只是编号:t-09,t-17,t-12。
顾明远说,这是‘科学必要的抽象化’。
但抽象化的尽头是什么?是奥斯维辛里的囚犯编号?是南京大屠杀里的‘支那人’?是历史上所有大屠杀里,被剥夺了名字、只剩下数字的受害者?
我今天问苏念(她是新来的实验体,很特别):‘你觉得我们在做什么?’
她说:‘你们在制造非人。但你们自己,正在先变成非人。’
我无法反驳。
圣诞节,本该是庆祝爱与救赎的日子。但我坐在这里,手里沾满了看不见的血。
张坚的妻子上周去世了。消息是观察员传来的。肾衰竭,最后几天很痛苦。她死前一直在喊儿子的名字。
张坚的儿子,因为父亲是贪污犯,找工作处处碰壁,现在在工地搬砖。上周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腿骨折了。
这些,都是我的‘实验成果’。
顾明远说,等论文发表,等Eden计划成功,我们会拯救千百倍的人。‘必要的牺牲’,他总这么说。
但谁有权利决定,谁该被牺牲?
上帝吗?可我们不信上帝。
我们信数据。
但数据不会哭,不会痛,不会在深夜惊醒时问自己‘我到底做了什么’。
这段录音,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我感觉到自己在滑向某个深渊。不是法律的深渊,而是人性的深渊。当我彻底不再为这些事感到‘恶心’时,我就真的成了怪物。
窗外的圣诞歌在唱:‘平安夜,圣善夜……’
可我这里,没有平安,也没有圣善。
只有罪。
而我是罪人。
但我还在继续犯罪。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停下来。
齿轮已经锈死了。
而我,是推动它的人。”
录音结束。
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是危柏青压抑的、破碎的哭声。老人终于崩溃,双手抓着头发,身体蜷缩在沙发里,像受伤的动物。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鲍玉佳眼眶红了。曹荣荣别过脸去。连最硬汉的马强,也抿紧了嘴唇。
沈舟深吸一口气,翻开那本硬皮笔记本。
(六)笔记本:骗局设计师的思维导图
笔记本的第一页,是一张手绘的思维导图。中心是“张坚案”,辐射出十几个分支:目标画像、需求分析、叙事构建、执行节点、风险控制、数据收集、伦理对冲……
字迹工整,箭头清晰,像教科书一样规范。
翻到后面,是详细的设计过程。
“2018年10月7日:目标深度画像完成。
关键脆弱点:
1. 经济压力(妻子医疗费+儿子教育费),月缺口约1.2万元;
2. 职业倦怠(25年未晋升),渴望被重视;
3. 道德感较强(无不良记录),需要崇高叙事覆盖;
4. 家庭责任感重,可利用其对家人的爱进行捆绑。”
“2018年10月15日:叙事框架构建。
核心:国家安全+能源安全。
理由:能源系统是境外势力渗透高发领域,需要内部‘忠诚且有业务能力’的人员协助排查。
权威支撑:伪造的红头文件、印章、授权码;安排‘李主任’(专业演员)进行远程指挥。
心理钩子:‘国家需要你’——满足其被需要感。”
“2018年11月3日:第一次接触测试。
方式:匿名电话,称‘有重要事项需当面传达’,约在公园。
张坚赴约,警惕性较高,但未报警。
评估:可进行第二阶段。”
鲍玉佳看得手指发冷:“每一步都算计好了。”
继续翻。
“2018年11月20日:第一次违规操作。
要求:将一笔20吨的应急柴油指标,审批给‘安盾能源公司’(我们控制的空壳公司)。理由:该公司在为‘某秘密项目’提供后勤保障,需保密。
张坚犹豫了三天。期间‘李主任’两次通话施压:‘国家安全,分秒必争’‘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最终,他签字。
签字后,我们匿名给他的医保账户存入3万元(伪装成‘特别经费补贴’)。
效果:建立‘违规有回报’的初步认知。”
“2019年1月15日:第二次违规,额度加大至50吨。
同时,寄出‘特别贡献奖’感谢信(伪造部委印章)。
观察:张坚将感谢信锁在办公室抽屉,但连续一周情绪高昂,工作更积极。
分析:荣誉激励对道德感强的人效果显着。”
“2019年3月:引入沉没成本。
告知张坚,前期任务‘取得重大成果’,但‘境外势力有所察觉’,需要他进行一笔关键操作:绕过所有流程,直接调拨200吨航空煤油。
张坚剧烈挣扎。‘李主任’采用组合策略:
1. 崇高叙事:‘这是决定胜负的一仗’;
2. 情感绑架:‘想想你妻子的病,组织不会亏待功臣’;
3. 威逼暗示:‘前期操作如果曝光,你的人生就毁了,但组织会保护你’。
三天后,他妥协。
至此,牢笼锁死。”
笔记里甚至记录了张坚当时的原话(通过窃听):
“李主任,我做了这件事……还能回头吗?”
“张坚同志,从你加入这项事业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但往前走,是光明。”
“……我明白了。”
陶成文一拳砸在茶几上:“王八蛋!”
梁露快速翻到后面的“社会观察记录”部分。这里不再是冷冰冰的数据,而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和场景:
“王副科长(张坚同事):张坚被捕后,连续一周失眠。在办公室对年轻科员说:‘以后咱们就按规矩来,慢点就慢点,安全。’其所在科室审批效率下降40%。”
“年轻科员小李:因担心自己以前经手的‘特事特办’有问题,主动向纪委提交自查报告,导致三笔正常业务被暂停审查。本人焦虑症发作,请假两周。”
“能源局与应急管理局协作:以前一个电话能协调的油料应急调度,现在需要正式函件往来,平均延误1.5个工作日。某次小型泄漏事件,因‘流程未走完’,应急处置延迟,污染范围扩大30%。”
“张坚妻子:每月透析费用压力巨大,曾试图卖房,但房子是单位集资房,未满五年不能交易。开始接手工活(串珠)补贴家用,视力急剧下降。”
“张坚儿子张斌:公务员笔试通过,面试前政审被刷。女友父母强烈反对婚事,分手。现白天在工地,晚上送外卖,体重三个月下降15公斤。”
记录截止到2020年底。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
“我本以为在修剪一棵树,后来才发现,我砍掉的是整片森林的根。而我自己,也在这片枯萎中窒息。”
笔记本合上。
房间里弥漫着沉重的罪恶感。
(七)老父亲的反问与未寄出的信
危柏青停止了哭泣。他坐直身体,用衣袖擦干脸,重新戴上眼镜。那一刻,他不再是崩溃的老人,而是一个想要弄明白真相的父亲。
“同志,”他看着陶成文,“我儿子做的事,要判多少年?”
陶成文沉默了几秒:“根据现有证据,涉及跨国诈骗、非法拘禁、人体实验、危害国家安全……可能是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危柏青点点头,出乎意料地平静:“应该的。”
他站起来,走到五斗柜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铁皮饼干盒——更旧,锈迹更多。
“这个,是他妈妈留下的。”危柏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纸,“我妻子……就是危暐的妈妈,2010年走的,癌症。走之前,她写了十二封信,让我每年危暐生日时寄一封。她说,儿子走得太远,怕他忘了回家的路。”
他抽出最上面一封,信封上写着:“给三十岁的小暐”。
“但他三十岁生日时,在国外,我没寄。想着等回来再给。”危柏青苦笑,“结果他回来时,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老人抽出信纸,展开。字迹娟秀,是女性的笔迹:
“小暐:
今天你三十岁了。妈妈不能亲手给你煮一碗太平面,但希望你无论在哪里,都能平安。
你从小聪明,但妈妈最担心的,就是你的聪明。
聪明人容易觉得自己能算计一切,包括人心。但人心是算不准的,因为人心会痛。
你爸老实了一辈子,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知道,做人要对得起良心。良心不是数学题,没有标准答案,但如果你晚上睡不着觉,那就是良心在提醒你:你错了。
妈妈不指望你大富大贵,只希望你每晚都能睡得安稳。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走在一条让你睡不着的路上,停下来,回头。
家永远在这里。
爱你的妈妈
2010年6月写,本应2020年寄出”
信读完了。
曹荣荣的眼泪掉下来。孙鹏飞别过脸。连最克制的沈舟,也红了眼眶。
危柏青把信小心折好,放回盒子。“他妈妈的信,他一封也没看到。我总想着,下次,下次……结果没有下次了。”
老人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的榕树:“同志,我能去看看他吗?不是为他求情,就是想……当面问问他:你还记得妈妈说过的话吗?”
陶成文点头:“审判前,可以安排一次会见。”
“谢谢。”危柏青转过身,目光扫过铁盒子里的三样东西,“这些东西……你们拿去吧。该定罪的定罪,该补救的补救。我只求一件事——”
他顿了顿,声音哽咽:
“如果那些被他害的人,需要赔偿……把我这套房子卖了吧。虽然不值多少钱,但……这是我唯一能替他做的了。”
鲍玉佳再也忍不住,走到老人面前,握住他的手:“危叔叔,这不是您的错。罪是他犯的,不该由您来还。”
“父债子偿是古话,”危柏青摇头,“但子债……父也想偿。因为是我没教好他。我总以为,成绩好、有出息就是好孩子。我忘了教他……怎么做人。”
房间里再次沉默。
突然,张帅帅从电脑前抬头:“等等……这台电脑虽然很久没用,但硬盘里有个隐藏分区。我刚才破解了密码——是他妈妈的生日加上‘对不起’的拼音。”
“有什么?”林奉超立刻问。
“一个加密文件夹,标签是……”张帅帅眯起眼睛,“‘云海探针:播种记录’。”
所有人的精神一振。
沈舟快步走过去:“能打开吗?”
“需要密码。”张帅帅尝试了几个组合,都失败。他看向危柏青,“危叔叔,危暐有没有特别在意的日子?除了父母生日。”
危柏青沉思良久,突然说:“试试……2010年7月14日。那是他妈妈火化的日子。他当时在美国,没能回来。后来每次提到,他都说那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张帅帅输入:。
文件夹打开了。
里面是数百个文档、图片、视频文件,每个都标注着云海市的地点、人名、事件类型。
最上面一个文档,标题是:
“信任攻击探针部署总纲:如何让一座城市的信任在72小时内崩解”。
魏超倒吸一口冷气:“他真的……准备了这么大计划。”
“下载,全部下载!”陶成文下令,“立刻传回云海指挥部。我们必须抢在他预设的触发时间之前,阻止这一切!”
张帅帅插入移动硬盘,开始拷贝。进度条缓慢移动。
窗外,晨光已经完全照亮了福州的老街。
榕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根须深深扎进墙壁的裂缝里。
而在千里之外的云海市,一场看不见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危暐的罪证陈列在这个六十平米的老房子里,但他的罪孽,已经像病毒一样扩散。
父亲想替儿子赎罪。
但有些债,只能由罪人自己还。
第八百七十一章,在发现新罪证与老父亲的痛苦中结束。
下一章,重回云海:七十二小时倒计时,与一场关乎整座城市灵魂的保卫战。
信任的裂痕可以被制造,但修补它,需要每一个还有良知的人。
黎明已经到来,但阴影从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