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时节,空气里总是黏着化不开的潮气。
苏晚在小镇东头的旧书店阁楼里,已经住了半个月。她是受店主所托,来修复一批受潮严重的古籍。
工作清静,报酬丰厚,窗外是潺潺的运河,偶尔有乌篷船摇橹而过,日子像浸在温吞的水里,缓慢得让人忘记时间。
最让她着迷的,是其中一本没有书名、也没有署名的线装书。
书脊破损严重,内页泛黄,纸张薄如蝉翼,却意外地坚韧。
奇怪的是,书的内容并非诗词或笔记,而是一页页看似毫无关联的词语、断句,甚至只有零散的笔画,像是未完成的草稿,又像某种暗语。更奇的是,每当苏晚用特制的浆糊修补一页,那页上原本模糊的墨迹,就会变得清晰一些——清晰的部分,竟是她自己的字迹。
起初她以为是错觉,或是过度疲惫。
直到第三天晚上,她补好一页只写着“青石板”三个字的纸。修补完成那一刻,那三个字在她眼前微微一亮,旋即黯淡,变得和她自己的钢笔字一模一样。而她脑海里,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出童年外婆家巷口的青石板路,每一道裂缝、每一处苔藓的位置,甚至雨后积水映出的瓦蓝天空——那记忆鲜明得可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她明明已经十几年不曾想起。
她只当是修复工作引发的怀旧,并未深想。
接着是“桂花糖藕”。修补完那页,舌尖立刻泛起幼年中秋节特有的甜糯香气,甚至记起了当时身上那件碎花裙子的触感。
然后是“蝉鸣午后”。修补时,耳边竟真的响起夏日震耳的蝉噪,燥热感爬上皮肤,手里仿佛还捏着一只刚蜕下的、半透明的蝉壳。
记忆随着修补一页页回流,有些是她确信自己记得的,有些却陌生又熟悉,像隔着毛玻璃看的风景。她开始有些不安,但好奇心——或者说,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让她停不下来。她告诉自己,再修一页就好,就一页。
那天修补的一页,只有一个字:“疼”。
浆糊刷过破损处,纸张抚平的瞬间,苏晚猛地抽回手!指尖传来被针扎似的锐痛,她低头看,指尖完好无损,可那痛感真实得让她冷汗直冒。更可怕的是,她随即想起七岁那年学刺绣时,针尖刺进拇指的剧痛,以及涌出的那颗圆润血珠。记忆里的痛楚,此刻重新在神经末梢炸开!
她终于感到恐惧,想把书合上。
可手指却不听使唤,自动翻到了下一页。那一页破损更严重,只剩右下角一个残缺的墨点,和半道像是“扌”的偏旁。她盯着那残缺处,鬼使神差地,又拿起了浆糊和补纸……
这一页修补得格外艰难。补纸总是对不齐,浆糊不是太稀就是太干。时间在专注中流逝,等她终于将最后一处缺口补好,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修补完成的刹那,那残缺的墨点和偏旁,延伸、连接,化成了两个清晰的字——
“别修”。
是她自己的字迹!冷汗瞬间浸透了苏晚的后背。她想扔开书,身体却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字下面,又慢慢浮现出更多的字,仿佛是墨水刚从纸里渗出来一样:
“快走……”
“它在记下你……”
“每一页都是……”
字迹到这里中断。苏晚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猛地将书合上,塞进工作台最下面的抽屉,死死锁住。然后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
一定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她安慰自己。那本书年代久远,用了特殊的墨,遇到浆糊或湿气产生化学反应,模仿了最近接触者的笔迹……对,一定是这样。
那晚她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全是翻动的书页,和无数个自己的声音在低语。
第二天清晨,她被滴滴答答的水声吵醒。不是雨声,声音来自室内。她循声走到工作台前,愣住了——锁好的抽屉缝隙里,正缓缓渗出水来,不是清水,是淡褐色的、像是陈年茶水一样的液体,带着一股旧纸和霉味混合的古怪气息。
她颤抖着打开锁,拉开抽屉。
那本书好好地躺在那里,干燥如初,没有任何水渍。可抽屉底部,却积着一小滩淡褐色的水。
苏晚寒毛倒竖,抓起书就想往窗外扔。可在书脱手的瞬间,书页自动翻开,停在昨夜她修补的那一页。
“别修”和“快走”的字迹还在,但在它们下面,又多了一行新浮现的小字:
“太晚了。它认得你了。”
与此同时,苏晚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太阳穴被抽离。她扶住桌沿,一些记忆的片段开始模糊、褪色——昨天午饭吃了什么?店主老头昨天来送饭时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甚至……她来这个小镇的具体日期是哪一天?
记忆在被擦除!而与此同时,那本书空白的下一页上,正慢慢显现出新的图文:一碗冒着热气的鳝丝面,旁边画着一个简陋的日历,日期被圈了出来。正是她丢失的记忆!
这本书不是在“引发”记忆。
它是在“摄取”记忆!并用她的笔迹,“记录”成它的一部分!
苏晚终于明白了极致的恐怖。她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将书扔向墙壁。书砰地撞在墙上,落地,摊开。更多的书页开始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响,每一页上,都有字迹在疯狂涌现、变化、重组!全是她的记忆片段,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暗恋过的人,她丢失的猫,她考试不及格躲在被子里哭……所有私密、珍贵、不堪的记忆,全部被抽取、摊开、记录在这本诡异的书里!
“还给我!”她扑过去,想撕碎它。
手指碰到书页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那不是物理上的力量,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她感觉自己的“存在”,正被一点点拉向书页!视线开始扭曲,房间的景象像浸水的油画一样融化,耳边响起无数细碎的、翻纸的沙沙声,其间夹杂着低语,仔细听,全是她自己的声音,在重复她一生说过的话:
“妈妈,我怕黑。”
“这道题我不会。”
“我喜欢你。”
“对不起……”
“救救我……”
她的手指开始变得透明,能透过皮肤看见下面纸张的纹理。她正在被“装订”进书里!成为它的一部分,成为它无数记忆碎片中的一个永恒囚徒!
“不——!!!”
她用最后一丝意识,挣扎着抓起工作台上的裁纸刀,不是刺向书,而是狠狠划向自己正在透明化的手腕!痛楚尖锐地炸开,但正是这真实的、鲜活的痛,让她那被吸走的存在感骤然回归了一瞬!趁着这一瞬,她连滚带爬地扑向门口,撞开房门,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冲出书店,一头扎进外面迷蒙的晨雾里。
她不敢回头,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肺像烧起来一样疼,才瘫坐在运河边的石栏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过了很久,惊魂稍定,她开始检查自己。手腕上的伤口真实地渗着血,记忆……记忆似乎还在。她努力回想童年、昨天,虽然有些模糊,但大体都记得。难道刚才的一切只是极度疲惫和压力下的集体幻觉?
她在河边坐到天色大亮,雾气散去,才鼓起勇气,一步步挪回书店。
阁楼工作间一切如常。阳光透过格子窗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工作台上,浆糊瓶、补纸、工具摆放整齐。
那本书不见了。
抽屉里没有,地上没有,她疯狂地翻找了每一个角落,都没有。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苏晚虚脱般地坐在地上。是梦吗?可手腕的伤口还在刺痛。或许……真的是梦游和幻觉?她太投入工作,精神紧张,产生了可怕的臆想,甚至梦游中划伤了自己。
店主老头下午来送饭时,关切地问她手腕的伤。她支吾着说是不小心被裁纸刀划的。老头没多问,只提醒她注意休息,还说:“对了,早上收废纸的张老头来,说在店门口捡到一本破旧烂账本,问我是不是店里扔的。我看又破又潮,全是鬼画符,就让他当废纸收走了。没耽误你事儿吧?”
苏晚如遭雷击!“账本”?“鬼画符”?
“他……他什么时候来的?往哪里去了?”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一大清早,雾还没散的时候。应该是去镇西头的废品站了吧?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苏晚来不及回答,转身冲了出去。
镇西废品站是个杂乱的大院子,堆满了废铜烂铁、旧家具和捆扎好的废纸。她发疯似的在堆积如山的废纸堆里翻找,手上、脸上被粗糙的纸边划出无数道血痕,灰尘呛得她不停咳嗽。几个收废品的人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
没有。哪里都没有那本“账本”。
问遍了所有人,都说没印象。张老头更是早就不见了踪影,有人说他收了货就直接送到城里的废纸回收厂去了。
夕阳西下,苏晚失魂落魄地回到书店阁楼。希望破灭了,那本书——如果它真的存在过——很可能已经被打成了纸浆,化作再也无法辨认的混沌。
她应该感到庆幸,对吗?威胁消失了。
可为什么,心里那片巨大的空洞和不安,却越来越深?
夜里,她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睡。手腕的伤口隐隐作痒。她打开台灯,拆开纱布想检查一下。
灯光下,她看清伤口,血液瞬间冻结!
那道刀割的伤口周围,皮肤下,竟然隐隐透出极淡的、褐色的痕迹——不是淤青,也不是发炎。那痕迹蜿蜒曲折,仔细辨认……竟像是非常微小的、一行行墨写的字!
她颤抖着拿起放大镜,凑近手腕皮肤。
那些微小的字迹,在皮肤下层,随着血管的脉动若隐若现。她辨认出几个模糊的词语片段:
“……阁楼……窗……”
“……河……船……”
“……恐惧……”
“……跑……”
这正是她今天上午的经历!被以极度微缩的形式,“记录”在了她的皮肤之下!
这本书……它没有被销毁。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它放过了她的记忆,却选择将“记录”本身,烙印在她的身体上!
苏晚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无意识地卷起另一只手的袖子。手臂皮肤光滑,但在台灯侧光下,似乎也能看到皮下极淡的、等待浮现的墨痕。她猛地扯开衣领,看向肩膀、胸口……
没有明显痕迹。但那种被书写、被记录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从每一寸皮肤下层渗透出来。
它还在写。
以她的血肉为纸,以她的生命为墨,继续书写着名为“苏晚”的故事。而这一次,她连把书合上、扔掉的机会都没有了。
窗外,运河的水声潺潺,乌篷船的桨声欸乃,小镇沉入安睡的夜晚。只有阁楼里,女人对着自己仿佛在缓慢“显影”的皮肤,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却被更深的恐惧掐断在喉咙深处的呜咽。
寂静中,似乎有沙沙的书写声,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