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楼在午夜后只剩下安全出口的绿光还亮着。
我核对完最后一张报表,颈椎已经僵得发痛。
整个十七层只有我的隔间还亮着灯,像深海里一个即将熄灭的氧气泡。
我保存文档,开始收拾东西,却看见键盘旁边贴着一张从没注意过的黄色便签纸。
纸上用印刷体工整地列着四条事项:
1. 离开前检查所有会议室门是否锁好。
2. 确保东侧消防通道的应急灯闪烁频率正常。
3. 不要给十八层的绿植浇水。
4. 若听见有人唱生日歌,请立即蹲下。
我皱起眉。这大概是行政部新定的夜班守则,可今天并不是我值班啊。
我是个普通会计,加班纯属项目紧急。我把便签揉成一团扔进纸篓,拎起包走向电梯间。
走廊长得有些陌生。
白天走惯的路,在夜里仿佛被悄悄拉长了。两侧的玻璃幕墙外是城市的霓虹,而玻璃内侧,则映出无数个我向前走的身影。不,不只是我。在某个倒影的余光里,我瞥见身后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矮矮的人影贴着墙站着。
我猛地回头。
空荡荡的走廊,只有指示灯绿幽幽的光。
是错觉吧。
我加快脚步,经过第一间会议室。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鬼使神差地,我推开门,伸手摸到墙上的开关。“咔哒”一声,灯没亮。可能是坏了。我借着走廊的光瞥了一眼,长桌旁似乎摆着很多把椅子,影影绰绰的。我正要退出来,脚却踢到了什么东西——一个小巧的生日蛋糕塑料帽,鲜红色的,滚到了桌子底下。
我后背一凉,想起了便签的第四条。
几乎是同时,从会议室最深处的黑暗里,传来了声音。很轻,很慢,调子拖得长长的:“祝……你……生……日……快……乐……”
音调平板,不像在庆祝,倒像在念咒。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是本能地蹲了下去,缩在门边的矮柜后面。
歌声在继续,第二句,第三句……唱着唱着,声音变了,从一个人的独唱,变成了细细密密的合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用那种拖沓平板的调子,从黑暗的各个角落涌出来。可会议室里明明没有人!
我浑身发麻,等到那句“祝你生日快乐”终于唱完最后一个字,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死寂。
我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见。我慢慢探出头,会议室依旧漆黑安静。我连滚爬爬地冲出房间,反手用力带上了门。“咔嗒”一声,锁舌弹进锁孔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我喘着气,背靠冰冷的门板。检查会议室门是否锁好?第一条清单事项完成了,虽然过程绝非我愿。
接下来是东侧消防通道。我本来不想再理会那张见鬼的清单,可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挪动。仿佛有个声音在说:看看吧,就看一眼。
消防通道的门是厚重的铁门,推开时发出沉重的呻吟。楼梯间里只有应急灯提供照明,绿光一闪,一闪,再一闪。频率稳定,大约一秒一次。我松了口气,正要退出去,灯光忽然灭了。完全的黑暗持续了三秒,然后猛地亮起,急促地闪烁起来,噼啪作响,像垂死挣扎的眼睛——哒哒哒哒哒!快得让人心慌。
紧接着,灯光又恢复了缓慢的一秒一闪。仿佛刚才的疯狂只是我的幻觉。
第二条,应急灯闪烁频率“正常”吗?我不知道。但我确信我不该待在这里。我退回办公区,喉咙发干,只想快点坐电梯下楼。电梯需要刷卡才能按亮楼层,我掏出工牌。
“叮——”
电梯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镜面墙壁映出我苍白的脸。我走进去,按下“1”。门缓缓关闭,在还剩一条缝时,外面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有什么东西撞在了门上。电梯震动了一下,开始下降。
我盯着楼层数字:17……16……15……忽然,电梯里的灯光暗了一瞬,镜中的我扭曲了一下。也就在那一瞬,我好像看见镜子里不止我一个人。我身后,贴着轿厢的角落,蹲着一个小小的黑影,看不清面目。
我猛地回头。
角落空无一物。只有光滑的不锈钢壁板。
是我神经过敏了。我转回头,继续盯着跳动的数字:8……7……6……电梯突然停住了。不是一楼。数字屏显示着“6”。门没有开。灯光稳定地亮着,轿厢里死一般寂静。我等了十几秒,伸手去按开门键。毫无反应。所有按键的灯都熄灭了,包括警报铃。
我被困住了。
绝望感还没蔓延开,头顶忽然传来“沙沙”的声响,接着,几滴冰凉的水珠落在我头上,脸上。我抬头,看到通风口的栅格缝隙里,正慢慢渗出水来,一滴,又一滴,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植物腐烂的土腥味。
不要给十八层的绿植浇水。
清单的第三条猛地撞进脑海。十八层!那是公司新设的生态实验区,据说种满了各种喜阴植物,由专人打理。水是从上面漏下来的?有人在浇水?现在可是午夜!
漏水越来越急,从滴水变成了细流,混着一些黑绿色的杂质,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黏腻冰凉。我拼命拍打着电梯按钮,捶打着门板:“有人吗?开门!”
毫无回应。只有水声潺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漏水突然停止了。电梯猛地一震,灯光恢复,数字屏重新亮起,显示“1”。门“叮”一声打开了。大厅的灯光刺得我眼睛发痛。
我湿漉漉地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跑出大楼,直到深夜的冷风劈头盖脸打来,才停住脚步,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衣服上还残留着那股腐殖土的味道。
第二天,我请假了。我试图把那晚的经历归结为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但第三天,我不得不回去上班,有一个重要报表必须处理。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刻意避开那间会议室、消防通道和电梯,下班时间一到,我就第一个冲向了楼梯——我决定走下楼。
楼梯间空旷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下了几层,我隐约听到楼上传来“沙沙”声,像是拖把擦地,又像是……很多叶片在摩擦。我不敢抬头,加快脚步。走到六楼时,我愣住了。
六楼的消防门敞开着,里面不是办公区,而是一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温室。茂密得反常的绿植从门口蔓延出来,肥厚的叶片油亮亮的,有些藤蔓甚至攀附到了楼梯扶手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土腥和花香。一个穿着工服、背对着我的人,正拿着长长的橡胶水管,哼着歌,给那些植物浇水。水声哗哗。
他哼的调子,正是生日歌。
我僵在原地。那人似乎察觉到了,浇水动作停了,歌也停了。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没有脸。他的工服领口之上,是一丛茂盛到极点的、开着小花的绿萝,密密麻麻的叶片和根系纠缠在一起,填满了原本该是头颅的位置。那些细藤在空气中轻轻摆动,仿佛在“看”着我。
我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下冲,肺叶像烧起来一样疼。我冲出大楼,再次逃回家里。
我病了三天,高烧不退,梦里全是哗哗的水声和拖沓的生日歌。病好后,我递交了辞职报告。主管很惊讶,但还是批准了。最后一天,我回去收拾个人物品,心想着这是最后一次踏入这栋楼。白天的办公室嘈杂忙碌,阳光明媚,一切看似正常。我快速清理完桌子,抱起纸箱走向电梯,刻意绕开了楼梯间。
电梯平稳地降到一楼。我松了口气,走向大厦旋转门。就在我要踏出去的那一刻,前台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接待员叫住了我:“李老师,有您的快递,刚到的。”
是一个小小的、扁平的纸盒,没有寄件人信息。我拆开,里面只有一张新的黄色便签纸,印刷体工整清晰:
“夜班人员补充清单:
1. 新任夜班会计应于本月第一个午夜准时到岗。
2. 你的办公隔间已准备好。
3. 我们很高兴你完成了培训。
欢迎加入。”
纸箱从我手中滑落,杂物散了一地。我缓缓抬起头,透过明亮的玻璃幕墙,看向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阳光很好,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而在玻璃的反光里,我看见自己身后——大厅的休息区沙发上,不知何时,静静坐着几个人。他们穿着普通的上班族服装,手里端着咖啡纸杯,姿态自然。
但他们所有人都没有脸。他们的脖颈之上,有的是一团缠绕的电线,有的是一叠不断翻动的空白纸张,有的是一簇微微颤动的金属弹簧……而最靠近我的那个,头上盛开着湿润的、绿油油的藤蔓,几片心形的叶子,正朝着我的方向,缓缓地、缓缓地点了一下。
像是打招呼。
玻璃门外,城市的喧嚣真实而鲜活。玻璃门内,反光中的景象寂静无声。我站在明暗交界线上,抱着空纸箱,一步也迈不出去。我知道,从今晚开始,每当午夜降临,十七层那最后一个亮着的隔间里,将准时亮起屏幕的微光。而键盘旁边,会贴上一张新的黄色便签。
第一位夜班同事,将会收到他的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