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0,松照露台。
单向玻璃外,江船拉响汽笛,声音被隔音幕吞掉一半,只剩低沉的呜咽。
白恩月先到,没坐,倚在栏杆边,手掌捏着那保存有电话录音的手机。
她抬腕看表,秒针刚划过一,身后脚步声踩着木地板,不轻不重,恰好停在一臂之外。
“白首席,久等。”
周炽北今天没穿惯常的浅色西装,换了深黑色衬衫,领口敞开,露出锁骨上一颗褐色小痣,像无意点上的墨。
白恩月转身,目光从他领口移到眼尾,笑得客套:“周总,昨晚没睡好?眼角都红了。”
周炽北抬手碰了碰,叹气:“被家里老爷子训到凌晨,最近的商业风向变化实在太快。”
他拉开椅子,动作慢条斯理,却在落座瞬间,瞥见她指间,眸色微不可察地一紧。
白恩月像没看见,把手机推到他面前,声音轻得像聊天气:
“周总,我这里有段录音,能够麻烦你帮我确认一下是不是你认识的人?”
周炽北没接,只往后靠了靠,桃花眼弯出一点笑:“白首席找我,就为这个?”
“顺道。”她收起袋子,动作干脆,“主要想问问——‘海运通达’这家壳子公司,周家有没有股份?”
空气静了半秒。
江风掠过,桌上餐巾纸轻轻颤动,像被无形的刀尖挑起。
周炽北垂眼,拿起水杯,指腹摩挲杯壁,声音低下来:“有,但已撤出。”
“什么时候?”
“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吧。”他抬眼,目光坦然。
他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只剩气音:“白首席,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白恩月没答,只看着他,目光像被冰水磨过的刀:“周总,其名下的那些船只以及操作员的资料都还有留存吗?”
“都过去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还留着。”周炽北答得飞快,像早准备好答案。
他抬手,用指尖在桌面画来画去。
他顿了顿,“白首席,这又是问录音,又是问股份的,到底所为何事?”
白恩月指尖蓦地收紧,杯壁“叮”地一声脆响。
周炽北像没听见,继续道:“如今,我们和鹿家是合作关系,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白恩月笑了笑,男人的精明被她收入眼底。
“我想你误会了,我这次来,既不是代表慧瞳,也不是代表鹿家,仅仅只是代表我个人向你确定一些事情。”
她可不想就此代替慧瞳和鹿家的身份欠下人情,毕竟——人情债是最难还的。
周炽北嘴角微微上挑,并没有因为白恩月的话受到丝毫影响,“那是自然,能够帮上朋友的忙,也是我的荣幸。”
白恩月也不在反驳,只是把手中无线耳机递了一支给对方,“那就麻烦周总帮我听听。”
周炽北微笑着接过耳机,塞进耳朵,白恩月当即就点下了播放按钮。
松照露台的单向玻璃把江面噪音过滤掉一大半,像有人在远处拉动一只旧风箱,并不动听。
白恩月没动,目光落在周炽北的左眼角——那里有一条细到几乎看不见的干纹,平日被笑意撑开,此刻却下意识收拢了。
耳机里的电流声刚爬完前奏,那条干纹便极轻地颤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针尖戳中。
——就是这一下。
白恩月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声摩挲,心底给这条微表情打上标记,这也无形中给她的推测最有力的证明。
录音继续播放。
变声器后的嗓音带着金属刮擦的质感,尾音却习惯性下沉——像一把钝刀在冰面拖行,最后凿一个浅浅的坑。
坑落在“钥匙”两个字上。
周炽北的眉梢几不可察地跳了跳,耳廓后侧,一根淡青色血管悄然浮起,又迅速隐回冷白皮肤下。
白恩月把这一切收进眼底,像把碎片拼进早已画好的轮廓。
47秒结束,耳机里只剩空洞的“嘟——”。
周炽北摘下耳机,指尖在桌面上敲出极轻的“嗒嗒”,节奏与他平日说话时的停顿完全一致。
“声音被处理过,我辨不出。”
他叹息,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帮不上你,抱歉。”
白恩月没接话,只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抵住桌沿,形成一个近乎压迫的弧度。
“是吗?”
她声音很轻,却像薄刃贴着耳蜗滑过,“可我却总觉得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
周炽北指尖的“嗒嗒”停了。
江风掠过,餐巾纸被吹得离地半寸,又软软跌回。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在这方面,我实在没有办法提供有用的线索。”
周炽北抬头将手机推了回去,“这种事情,还是找专业人士来处理比较好。”
白恩月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看周炽北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想法时,才缓缓开口,“可我为什么听见,他在说‘钥匙’的时候,舌尖顶了一下上颚。”
周炽北那副完美的表情竟然开始出现了裂痕。
“还有,”白恩月继续,语速放慢,每个字都钉在对方耳朵里,“尾音下沉一个不自然的半度,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声带受伤留下的后遗症之类的。”
周炽北尝试修复表情的裂痕,“白首席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仅仅拼借这一条录音,就能推出这么多信息。”
“不过,我还是没有明白你的用意。”
白恩月叹了口气,像是再表示惋惜,“我还以为周总是个聪明人,但俗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就容许我冒犯地直说了——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你弟弟周向南。”
紧接着她又像是列出证据一般,继续补充道:“我这里有周向南二十岁那年声带受伤的就诊报告——变声器改得了音色,改不了肌肉记忆。”
她掏出手机,点开一段更早的音频——去年周家慈善夜,周向南在台上致辞,话筒同样经过处理,却保留了原生韵律。
两段音频并列播放,像两条看似平行的轨道,在“钥匙”与“thank”两个节点完美重叠。
铁证如山。
周炽北眼角那条干纹终于松开,却不再是笑意,而是一丝被撕破后的冷。
“鹿太太,”他缓缓靠回椅背,指尖在杯沿转了一圈。
白恩月以为对方会继续否认到底,然而周炽北却话锋一转,“你说得没错,这就是我弟弟——周向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