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翻波,煞气盈天。
与阐教那金莲万朵、仙光冲霄、防线森严的景象截然不同,在战场的另一侧边缘,景象唯有“凄凉”二字可以形容。
这里没有惊天动地的杀伐之气,没有严整肃杀的仙家军阵,唯有一点微弱却异常坚韧的金色佛光,在无边血煞怨气如同亿万凶魂咆哮冲击的惊涛骇浪中,顽强地闪烁着。
那佛光,黯淡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被那浓郁的、几乎化为实质的黑暗彻底吞噬。
佛光的核心,是跌坐于一朵虚幻九品莲台之上的旃檀功德佛——唐僧。
自血海争斗骤起,牵动三界,他与坐骑金翅大鹏雕之间的羁绊也暂时松动,得以抽身。既是自身宏愿驱使,亦有两位佛母跨越虚空传来的微弱指引,这位以慈悲坚韧着称的佛祖,终究还是义无反顾地踏入了这片连金仙都望而却步的绝地。
他身上的锦斓袈裟早已失了宝光,变得破旧不堪,沾染着幽冥特有的死寂尘埃与无形无质、却时刻侵蚀心神的怨念秽气。
他面容悲苦,眉头紧锁,原本丰润的脸颊深深凹陷,透着一股耗尽心力、油尽灯枯般的憔悴。那是理想与残酷现实剧烈碰撞后,留下的深刻烙印。
他双手合十,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干裂的嘴唇不断开阖,一遍又一遍,执着地诵念着《金刚经》、《心经》等佛门典籍。
声音早已沙哑,甚至带着血丝摩擦的质感,但那语调中的虔诚与不容置疑的坚持,却穿透了血海的喧嚣,清晰地回荡在这一小方天地。
在他身后,是仅存的寥寥数位罗汉与比丘。他们同样形容枯槁,僧衣褴褛,周身佛光黯淡得如同萤火。
其中一位罗汉的手臂甚至缠绕着淡淡的黑气,那是被血海魔物所伤后,魔气侵蚀的痕迹,他正以自身微末佛法苦苦压制,脸色苍白如纸。
他们盘膝而坐,环绕着唐僧,同样竭尽全力,将体内残存的、微不足道的佛法修为,毫无保留地注入那摇摇欲坠的联合佛光之中。
他们试图以此度化血海中那无穷无尽、在痛苦中永恒咆哮的怨魂,平息那足以湮灭一切灵智的滔天戾气。
“南无阿弥陀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执着,方得解脱——!”
悲悯而宏大的诵经声汇聚成一股微弱却精纯的力量,化作一道道细小的金色“卍”字佛印,如同逆风飞扬的蒲公英种子,又似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飘向那翻腾不休的暗红血海。
这些蕴含着佛门清净、超脱意味的符文,落入血海最边缘的区域,确实产生了一些微小的效果。
一些最为弱小、刚刚因大战震荡而逸散出来、灵智懵懂的游魂,被这佛光一照,狰狞扭曲的面容会出现片刻的僵直,眼中疯狂的血色稍褪,闪过一丝茫然,仿佛忆起了早已遗忘的、作为“人”时的些许温暖碎片。
一位年轻比丘看到此景,黯淡的眼中刚升起一丝希望的光。
然而,这光瞬间便熄灭了。
幽冥血海,乃是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以来,洪荒天地间所有陨落生灵之污血、无尽负面情绪、亿万罪业业力的最终汇聚与沉淀之地!
历经无量量劫的积累、发酵、蜕变,其凶戾、怨毒与污秽早已深入本源,成为了某种近乎大道法则般的恐怖存在!
唐僧与他们这寥寥数人残存的佛门力量,与之相比,简直渺小得可怜!如同浩瀚星海中的一粒尘埃,如同试图以一瓢清水去浇灭焚尽世界的魔火!
“吼——!”
“杀!恨啊——!”
那些刚刚得到片刻安宁的弱小游魂,甚至连一声完整的佛号都来不及听完,转瞬间就被周围更加浓郁、更加狂暴的血煞怨气重新席卷、吞噬、同化!
它们发出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嘶嚎,眼中那一点点短暂的清明被更深沉、更彻底的黑暗与怨恨所取代,彻底沦为了血海的一部分。
至于血海深处那些强大的阿修罗战士、被冥河老祖以无上魔法炼化的凶戾血魔,对于这边缘地带微弱的佛光,更是连一丝兴趣都欠奉。
偶尔有几头被战斗余波掀飞、灵智低下的血海魔物循着“生魂”气息本能扑来,尚未靠近,那携带来的腥臭血气与混乱魔念冲击,就让那位受伤的罗汉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金色血液,几位修为最弱的比丘更是身形剧震,诵经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那位年轻的比丘终于承受不住,他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感受着佛法那如同螳臂当车般的无力,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腔,信念的支柱正在寸寸崩塌。
“我佛……我佛不是慈悲无量,普度众生吗?为何……为何连这血海一角都度化不得?”
另一位年长些的罗汉闻言,闭目长叹一声,脸上满是苦涩,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唐僧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止诵经。
但他闭合的眼角,却无声地滑落两行混浊的泪水,划过他憔悴不堪、沾染尘垢的面庞,滴落在身下那虚幻的莲台花瓣上,瞬间便被微弱的佛光蒸发,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泪痕。
他心中的悲苦与无力,如同眼前的血海,深不见底。
他曾立志普度众生,发下宏愿,哪怕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受尽世间一切苦楚,亦要前往西天求取真经,广播佛法。他以为,只要心怀慈悲,坚忍不拔,总能化解世间的苦难与罪业。
可如今,面对这真正意义上的“苦海”,这汇聚了万古罪业的终极污秽之地,他才骇然发现,个人的信念与坚持,在积累无量劫的集体业力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苍白无力!
佛门凋零,圣人隐退,连佛祖都已涅盘寂灭,仅凭他们这几个残存的僧众,又能做什么呢?
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如同血海最深处的寒流,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他的佛心,几乎要将那点金光彻底冻结。
但,就在那佛心将黯未黯的刹那,他脑海中忽然闪过取经路上,那顽劣跳脱却最终拜入截教的徒弟身影;闪过流沙河底,那沉默寡言却最终以命换命的沙僧;闪过高老庄,那贪吃好色却最终入列人教的八戒;更闪过凌云渡口,接引佛祖那看似淡漠却蕴含无尽慈悲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