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广益原本在不远处和泥瓦匠商量着墙垛的高度，听到一边传来的喧哗，他匆匆丢下一句“我一会再过来”，便拔腿向人声鼎沸处跑去。
“这是怎么了？”陈广益挤进人群，一眼就看到苏老头叉着腰，梗着脖子，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站在当中，身后是他那五个儿子，一个个怀里都是抱得满当当的。
“女婿，你来得正好！”
苏老头一见到陈广益，立刻像打了鸡血，气势陡然又拔高了三分。
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王木匠的鼻尖上，唾沫星子横飞，“你瞧瞧！你瞧瞧你这手下！是个什么东西！我不过就是拿了几块破砖头烂木头，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就跟我呛上了！简直是反了天了！还骂我偷东西！女婿，这事你管不管？赶紧让他卷铺盖滚蛋！省的在这里碍眼！”
王木匠气得握紧了拳头，要不是看对方是个老头子，他这会早就上手了，“陈管事！这东西都是有规定的，他不能拿！”
陈广益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周围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他现在无比想念她娘，要是她娘还好好的，看到苏老头敢干这种事，早就和他开撕了，绝对不会让他好过！
可惜他娘现在病得下不来床，这烂摊子还得他自己来收拾。
他是有功名在身的，这件事必须好好处理。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尽量放得平缓，“爹，王师傅也是职责所在，怎么能因为这事就将人辞了。你拿的这些东西确实不是咱家的，那都是香满楼东家拨下来的料子，每一笔都是要入账的。你要是就这么拿走了，到时候数目对不上，我这差事不好交差啊！”
“交差？你都是管事了还需要向谁交差？”
苏老头白眼一翻，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一张脸上写满了你少糊弄我的鄙夷，“女婿，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就你们这种大作坊，料子都是有多的！你既然管着这事，那剩下的料子你就能做的了主！这些东西堆得跟山一样，我拿点能碍着建好作坊？你可别在这跟我打官腔，扯什么交差不交差的，你就是不想给！”
苏老头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直接喷到了陈广益脸上。
陈广益下意识偏了偏头，强忍着擦脸的冲动。
“陈广益，你考上个秀才就了不起了？就不把我这个老丈人放在眼里了？连几块破砖头都舍不得？你摸摸你的良心，被狗给吃了？”
”爹！你这是说哪里话！我哪里敢不敬重爹，只不过这实在是于理不合啊！香满楼东家信任我，才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我不能……”
“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苏老头粗暴地打断陈广益的话。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借据，掀开让陈广益看个清楚。
“于理不合？哼！你现在想跟我讲理了？怎么，现在当上管事了，要盖大作坊了，翅膀硬了，就想抛下我们这些个穷亲戚了？行啊，陈大秀才，你要是觉得我拿这点破木头不合理，那你现在就还钱！二十两！一文不少地还给我！我立马带着你的几个小舅子就走！绝不再放一个屁！也省的我们这些穷亲戚在这里碍你陈大管事的眼，坏了你的规矩 ！”
陈广益脸色涨得紫红，他现在后悔了！肠子都悔青了！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被苏家逼着应下了那三十两银子的天价彩礼？
三十两银子都够他成几次亲了！
明明十两银子就尽够了，为什么就昏了头，在二十两银子的借据上签了字！
他所有的尊严、努力维持的作为管事的体面，在这张薄薄的借条面前，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充满了鄙夷、同情、或是看笑话的意味。
他声音艰涩地开口，“爹……你这不是在逼我吗？我……我现在哪有钱啊……”
“没钱？”
苏老头冷笑一声，将借据小心地重新叠好，揣回怀里。
“没钱就别在这里和我扯什么理不理、规不规矩的屁话！我家都穷得揭不开锅了，你那几个小舅子，一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你要是不还钱，那这些东西你想拦也拦不住！还有，以后我们爷几个也得在工地上吃饭！你要是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你老丈人和几个小舅子在你眼皮子底下活活饿死……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满口仁义的读书人，这个功名还怎么考下去！传出去，一个不肯还钱，逼死岳父、饿死小舅子的秀才老爷，官府容不容得下你？光是读书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你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苏老头最后这几句话，如同重锤一般重重地砸在陈广益心上！
他看着苏老头那张满是刻薄的脸，心里涌起了前所未有的狠意——他多么希望这个贪婪无耻的老头，此刻就能立刻死在他面前！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屈辱的字，“以后……你可以过来吃饭……”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含糊，可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苏老头听了，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得胜的笑容。
他得意地看了一眼周围敢怒不敢言的工匠，尤其是狠狠瞪了一眼脸色铁青站在一边的王木匠，接着对着几个儿子说道，“还愣着干啥？没听见你们姐夫刚刚说的话？赶紧的，手里的东西先放一边，咱们先去吃饭！吃饱了咱们再把东西拿回家去！”
苏家五个柱嬉皮笑脸地像扔垃圾一样，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扔在了地上，哐当、噗通一阵乱响，扬起一片尘土。
父子六个趾高气扬地推开围着的人群，大摇大摆地朝着工地另一头飘散出浓郁饭菜香气的大锅走去。
所过之处，工匠们纷纷让开道路，气氛十分压抑。
大家一个个看着散落一地的青砖木料，再看看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的陈广益，满眼都是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