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保护色，它变成了粘稠的、裹挟着血腥和污泥气味的实体，压迫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甜腥和肺部的灼痛。泵站的死寂被我们粗重凌乱的喘息和身后远处，徐文祖那压抑的、因剧痛而扭曲的呜咽声割裂。
“走！”
我嘶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在黑暗中撞上冰冷的墙壁，弹回空洞的回音。没有时间感受劫后余生的虚脱，也没有余力去品味将徐文祖踩在脚下的、那短暂而血腥的快意。肾上腺素的效力正在飞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潮水般涌上的、遍布全身的剧痛和几乎要将人撕裂的疲惫。
左手掌心刚才死命抠抓徐文祖额角时彻底崩裂，温热的血顺着指尖不断滴落，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额头上与他相撞的地方肿起老高，一跳一跳地疼，牵扯着整个颅脑都在嗡鸣。腰侧的旧伤在激烈的搏斗后如同被重新撕裂，每一次移动都带来刀割般的感受。
尹宗佑在我身后连滚带爬地跟上，他的喘息声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但动作却比之前多了几分被逼出来的、不顾一切的麻利。他摸索着，抓住了我的衣角，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那……那边……”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向泵站深处，与我们进来方向相反的黑暗，“好……好像还有个出口……我以前……以前躲进来时摸到过……”
没有选择。原路返回等于自投罗网。徐文祖的同伙可能已经守在外面。
“带路。”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命令。
尹宗佑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然后拉着我的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向那片更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脚下是冰冷粘腻的淤泥和没过脚踝的积水，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泵站深处比入口更加破败，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我们像两只在巨兽腐烂内脏里穿行的虫子，依靠着尹宗佑那点模糊的记忆和求生的本能，在错综复杂的管道和混凝土结构中艰难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就在我感觉体力即将耗尽，意识也开始模糊的时候，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光！
不是阳光，是一种更冷冽的、来自月色的灰白光芒！伴随着的，还有一股更强的、带着夜晚凉意的风！
“就……就是那里！”尹宗佑的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
那是一个被坍塌的水泥块和扭曲钢筋半掩住的、通往地面的破损洞口！大小仅容一人蜷缩通过！
我们扑到洞口前，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涌进来的、冰冷却干净的空气。月光如水，洒在脸上，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宁静。
我率先探出头去。外面是一条更加荒僻的、长满杂草的河堤下方，远处是漆黑无声的河道，更远处，是城市边缘零星的、如同鬼火般的灯火。
暂时安全。
我缩回头，和尹宗佑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死里逃生的庆幸和更深的、无法驱散的恐惧。
“你先出去。”我对他说。
尹宗佑没有犹豫，手脚并用地钻了出去。我紧随其后。
身体重新接触到坚实（虽然泥泞）的地面，接触到夜晚冰凉的空气，一种虚脱感几乎让我当场瘫倒。但我强行撑住了，靠着冰冷的河堤喘息。
尹宗佑瘫坐在旁边的杂草丛里，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啜泣。
我没有安慰他。自己也急需平复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和处理身上不断传来抗议的伤口。
左手掌心的血还在流，将袖口和裤腿都染红了一片。额头的肿块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全身无处不在的疼痛都在叫嚣。
必须处理。否则不用徐文祖来找，我们自己就会因为失血或感染完蛋。
我撕下另一只相对干净的袖子，用牙齿和右手配合，试图重新包扎左手的伤口。动作笨拙而艰难，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冷汗不断从额头滚落。
尹宗佑哭了一会儿，似乎稍微平静了些。他抬起头，看到我狼狈包扎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我来帮你吧？”
他的手上也沾满了污泥和不知是谁的血，微微颤抖着。
我没有拒绝。此刻，任何一点帮助都至关重要。
他小心翼翼地帮我将破烂的布条缠绕在伤口上，打了个笨拙但还算结实的结。动作很轻，但依旧疼得我直抽冷气。
包扎完左手，他又看了看我额头的肿块，似乎想伸手碰触，又不敢。“你……你的头……”
“没事。”我打断他，声音依旧沙哑，“死不了。”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河堤下的风很冷，吹在湿透的衣服上，带走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两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现在……怎么办？”尹宗佑抱着双臂，牙齿打颤地问，眼神茫然地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
是啊，怎么办？
徐文祖没死。他只是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以他的偏执和掌控欲，以及他背后可能存在的网络，找到我们是迟早的事。我们身无分文，满身是伤，像两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孤魂野鬼，无处可去，无人可信。
警察？想起韩警官那公事公办、带着怜悯和怀疑的眼神，心就沉了下去。
回之前的藏身点？那个小旅馆？太危险。
投靠尹宗佑的亲友？看他这副样子，恐怕也是奢望。
天地之大，竟无立锥之地。
绝望，如同这河堤下的阴影，再次悄然蔓延。
我看着远处那些代表着“正常”世界的灯火，它们明亮，温暖，却与我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那是由徐文祖的疯狂、由这具身体的伤痛、由灵魂里那个逐渐苏醒的黑暗，共同构筑的鸿沟。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重新包扎好的、依旧隐隐作痛的左手。
然后，缓缓抬起了右手。
月光下，这只手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和污泥，指甲缝里甚至还嵌着从徐文祖额角抠下的皮肉碎屑。
一种陌生的、冰冷的平静，如同月下的寒霜，慢慢覆盖了之前的恐惧、痛苦和茫然。
我转过头，看向尹宗佑。
他接触到我的目光，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眼神里依旧充满了恐惧，但深处，似乎也多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种被残酷现实硬生生催生出来的、脆弱的坚韧。
“想活下去吗？”我问。同样的问题，但这一次，语气不再是为了鼓气，而是一种冰冷的确认。
尹宗佑看着我，看着月光下我苍白而狼狈、眼神却异常冷静的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就记住，”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像冰凌敲击在石头上，“从现在起，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我抬起沾满血污的右手，指向远处那片模糊的城市轮廓。
“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