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十八梯的青石板路上。
吴朝阳踩着路灯拉长的影子往回走,皮鞋碾过路面的碎石子,发出细碎的声响,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缠在一起,解不开,理还乱。
他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是杨惊鸿发来的信息,再次确认了明天上午十点的航班,接送车辆会在清晨七点准时到十八梯顶端。
其实,他还想再见两个人,一个是李清源。
李清源刚去北岸区政府办上班,那地方是出了名的忙得脚不沾地。两人之前通了三四次电话,每次不是李清源那边正开着会,就是他自己抽不开身,约定好的见面总在“下次”里无限延期。
吴朝阳能想象到李清源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前,眉头紧锁、语速飞快地处理公务的样子,那是他曾经向往过的生活,安稳、体面,带着体制内独有的踏实。可如今,他却一头扎进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一条看不到尽头,甚至可能随时摔得粉身碎骨的路。
还有一个是王紫。以她性子,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要是自己就这么不吭声不出气地走了,等回来,少不了又要被她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他掏出手机,想给王紫发个信息,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又删,删了又敲,最后只打出一句“出门一趟,归期未定,不用担心。”
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发出去。他怕自己一开口,王紫就揪住不放,多说几句,就可能泄露太多不该说的事,反而让她担心。
他向来不打无准备地仗。虽然基本能够确定杨惊鸿是盟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人心隔肚皮,谁也不能保证眼前的盟友永远不会变成背后捅刀的敌人。更何况,杨惊鸿的身份、她的过往,还有她背后隐藏的势力,他至今都没能完全摸清。
哪怕现在的处境看似是被她牵着鼻子走,他也要在这条被设定好的路上,悄悄铺好自己的退路,做好自己的安排和打算。
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能在十八梯这个龙蛇混杂的地方活下来、并一步步站稳脚跟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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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十八梯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巷子里的店铺大多已经关了门,只有几家夜宵摊还亮着昏黄的灯,飘来阵阵食物的香气。
侯尚蜀、李韬奋、向东、戚威、张文浩五个人已经等了有一阵了。
吴朝阳反手关上门,把夜色和喧嚣都挡在门外。
他走到八仙桌旁坐下,目光扫过众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凝重,尤其是侯尚蜀,眉头皱得都能夹死一只苍蝇。
吴朝阳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率先开口:“韬哥带回来的旧报纸,你们都看了吧?”
侯尚蜀第一个接话,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焦虑:“看了,怎么能没看?那些报纸我翻来覆去看了三遍,现在脑子还嗡嗡作响,没回过神来。”
吴朝阳没说话,转头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张文浩。这小子刚满十八岁,年纪最小,但心思最细,每次遇到事情,总能说出一些不一样的见解。“文浩,说说你的想法。”
张文浩神色凝重,他抿了抿嘴唇,缓缓说道:“朝阳哥,虽然报纸上的信息零零碎碎,不成体系,大多都是些侧面报道,甚至有些只是提了个名字,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二十多年前的天京四大家族,绝对是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恐怖的巨无霸。他们不仅仅是有钱,更重要的是有权,有势,盘根错节,关系网遍布朝野。可就是这样四个看似稳如泰山的巨无霸,还要加上一个在东北一手遮天的柳家,五个大势力,竟然在几乎同一时间垮塌了。可想而知,那能灭掉他们的人,又该有多恐怖?”
说到这里,张文浩深吸了一口气,“还有更奇怪的一点,关于这五大势力的覆灭,除了这些旧报纸上零星的、语焉不详的记载,之后竟然再也找不到任何相关的正式报道和官方信息。就好像这五个家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所有的痕迹都被刻意抹掉了。朝阳哥,谁有这么大的能力,能做到这一点?这人的能量,简直大到难以想象。”
“朝阳”侯尚蜀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一丝绝望,“这次,我们可能真的捅到天了。这可不是十八梯的黄土火,这是能随手灭掉五个顶级家族的存在啊!我们这点家底,这点人手,在人家面前,跟蝼蚁有什么区别?”
吴朝阳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能压下心里的燥热。他又岂会不知事情的严重性?可他有退路吗?没有。
那晚与杨惊鸿在江边碰面,他就明确表示过想退出。
他并不觉得杨惊鸿是在威胁,因为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这个时候下船,别说船上的其他人不会放过他,哪怕就是杨惊鸿,为了保守秘密,也一定会杀他灭口。更何况,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仇人,真的会放过他吗?
吴朝阳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他是仇人,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潜在的威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斩草必须除根,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他能平安活过这二十多年,不是因为仇人仁慈,而是因为仇人一直没找到他。可仇人有如此通天的能量,真的会一直找不到他吗?他敢赌吗?赌仇人一辈子都找不到他,赌自己能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
那无异于选择让一柄利剑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可能是明天,可能是明年,也可能是十年后。这种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他过够了。
更何况,随着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他的知名度也越来越大。难道他要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重新找个偏远山区躲起来,找个村姑结婚生子,然后让子子孙孙都过上自己小时候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看人脸色过日子的生活吗?
不,他绝不答应。他吴朝阳从泥地里爬出来,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好不容易才拥有了现在的一切,好不容易才让跟着他的兄弟们过上了好日子,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与其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一辈子,不如放手一搏,哪怕最后粉身碎骨。
吴朝阳低头沉思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张文浩看了看他的神色,又看了看愁眉苦脸的侯尚蜀,轻声说道:“侯哥,我们没有退路。”
“我觉得没问题。”一直没说话的向东突然开口,他脸上没有丝毫惧色,眼神里反而充满了期待。经过这一年多的时间,他对吴朝阳已经产生了几乎盲目的信任。
李韬奋和戚威也纷纷点头。短短一年时间,跟着吴朝阳的人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仅是金钱上的富足和社会地位的提升,更重要的是能力和眼界的开阔,随之而来的,是自信心的极大提升。
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正是热血沸腾、敢闯敢拼的年纪。李韬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沉声道:“捅天怎么了?男子汉大丈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戚威也跟着附和,语气坚定:“朝阳哥,赶紧安排吧!你指哪,我们就打哪,我戚威绝不含糊,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吴朝阳抬起头,目光落在依旧愁眉苦脸的侯尚蜀身上。“事情或许没我们想的那么严重。我们现在虽然站在低处,看不到事情的全貌,但杨惊鸿却是站在高处的人。我们能看到的这些风险,她只会比我们看得更清楚,更透彻。既然她敢去捅这个天,敢把我们拉进来,说明什么?”
吴朝阳的话音刚落,张文浩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背后有人!”
吴朝阳给了张文浩一个赞赏的眼神。这小子果然聪明,一点就透。才刚满十八岁,就能从这些蛛丝马迹中想到这一层,假以时日,必然会成长为一个运筹帷幄的大军师。
得到吴朝阳的肯定,张文浩更加激动了,语速也快了起来:“而且,这个人的能量,至少跟我们的敌人是同重量级的,就算有差距,也绝对不会太大!要不然,以杨惊鸿的见识和手段,她不可能去做这种明知是送死的事情。她敢这么做,肯定是有恃无恐,背后有人给她撑腰!”
听张文浩这么一说,堂屋里的气氛瞬间变了。侯尚蜀脸上的焦虑渐渐散去,眼睛里也露出了一丝光亮;向东、李韬奋和戚威更是个个眼睛放光。
吴朝阳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很多事情看似千差万别,不可相提并论,但实际上底层逻辑都是一样的。我当初为了在十八梯站稳脚跟,并不是靠自己一个人硬拼黄土火。”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当时找了赵雨亭,跟他达成同盟,互相借力,又创造机会接触上了罗道全,借上了警察的力量,这才是成功的关键。真要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凭着一股蛮劲硬拼,死的人只会是我,而不是黄土火。”
吴朝阳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每个人的眼里都充满了自信和坚定,就连之前一直愁眉苦脸的侯尚蜀,脸上的焦虑也消散了大半,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神里多了几分豁出去的决绝。
当领导的,什么最重要?鼓舞士气最重要。要让他们看到成功的希望,哪怕只是逻辑上能够自洽的希望。要不然,明明是去送死的事情,下属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跟着你?就算勉强去了,带着一群士气低落、心存疑虑的士兵上战场,未战就已经先败了。
“朝阳,我跟你一起去云省。”向东语气斩钉截铁,眼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也去!”李韬奋紧随其后。
“还有我!”戚威生怕落后一步就被落下。
吴朝阳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随即又沉下脸来:“牌不能明着打出来。你们可以去,但不能跟我一起走,得分批出发,避免引人注目。”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仔细思索着后续安排:“韬哥,你回头把张翼飞也叫上,他心思活络开车技术也好,再从我们身边挑几个信得过、身手硬的兄弟,到了云省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建立一个临时联络点。我会跟你们保持联系,随时等候我的消息。”
“我也去!”侯尚蜀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主动请缨的模样让众人都愣了一下。他看着吴朝阳,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犹豫,认真地说道:“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们几个去我不放心,我好歹也是在江湖上混了二十多年的人,经验比他们丰富,万一要是遇到特殊情况,好应付一些。”
吴朝阳有些意外地看着侯尚蜀,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他太了解侯尚蜀了,向来是惜命如金,遇到危险第一个想着的就是怎么躲。
“朝阳哥,让我去吧!”张文浩也赶紧站起来,身子往前探着,眼里满是急切,“我脑子活,能帮着分析情况,而且我年轻,经得起折腾!”
侯尚蜀瘪了瘪嘴,看着张文浩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你这个小屁孩儿,毛都没长齐,懂什么江湖险恶?出门在外一句话说错都可能惹祸,你留在这儿还能帮野哥处理事,别添乱了。”
张文浩脸一红,还想争辩几句,吴朝阳抬手拦下了他:“好了,文浩。让侯哥去吧,野哥这段时间的压力不小,你留下来,多帮野哥分担一些,江州是我们的基地,同样重要。”
这一晚,注定有很多人都睡不好。
温暖坐在床上,手指悬停在手机上方,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
冷晴同样没有睡着,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海里萦绕着与吴朝阳从相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
不知不觉中,这个男人,已经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