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东宫之内,却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将两个沉默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
李承明与李承越相对而坐,桌上只一壶冷酒,两只空杯。
长夜已尽,但睡意却像是被昨夜的鲜血冲刷得一干二净。
这一夜,足以颠覆乾坤。
一枚淬毒的夜明珠,险些让父皇龙驭上宾;一场无声的屠戮,让东宫一百三十七口沦为冤魂;一次精准的清扫,让所有线索都化作了灰烬。
李承越执起酒壶,为李承明斟满一杯,酒液清冽,映着烛火,却像一汪凝固的血。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酒杯推向兄长。
李承明没有动,他的目光空洞地盯着那杯酒,仿佛看到的不是酒,而是东宫流淌的血河,是那些熟悉又冰冷的面孔。
空气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战争计数。
李承越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随手将酒杯搁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他缓缓起身,随手拿起一个青玉精致的酒坛子,踱步到墙边,席地而坐,靠着墙壁,整个人都隐入了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烛火下亮得惊人。
他凝视着李承明,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诡异的、悲悯的笑容。
“太子哥哥,”
他轻声开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其实……没有别人。”
李承明的心猛地一沉。
“是……父皇。”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李承明的脑海中炸开。
他下意识地猛然抬头,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收缩,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父皇?”
“很难相信,是吧?”
李承越从阴影中走出,笑容更深了,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起初,我也不信。”
“可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唯一的答案,一个我们不敢想象的答案。”
他停在李承明面前,俯下身,声音压成了气音,却字字诛心:
“你想想,这满朝文武,天下之大,谁有如此通天的手段,能在一夜之间灭了东宫满门,却又偏偏、精准地……只留下你一个活口?”
李承明如遭重击,嘴唇颤抖着,吐出最后的挣扎:
“可……可他自己也差点……”
“差点?”
李承越笑了,那笑声里满是嘲讽,
“福临的袖中,一直有备好的解药。”
“父皇这场戏,演得天衣无缝。”
“而我……”
他直起身,摊了摊手,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
“作为他最疼爱的儿子,自然要陪他演到底,不是吗?”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大哥。”
他第一次如此称呼他,
“你若不想死,只有一个办法。”
“立刻去父皇面前,叩首请罪,自请废黜太子之位,恳请他彻查此案,为你‘申冤’。”
李承明眼中满是血丝,巨大的痛苦和迷茫让他几乎崩溃:
“为什么……父皇为何要这么做?”
“他若不满,尽可废我,何至于……何至于要杀我满门,演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惨剧!”
“因为废黜,需要理由;而杀你,只需要一个借口。”
李承越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一个让天下人都信服,让你自己都无法辩驳的……‘谋逆’借口啊!”
李承明呆滞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他死死盯着李承越,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谎言。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
“九弟……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
李承越闻言,脸上那丝洞悉一切的微笑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悲凉。
他长叹一声,那叹息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
“大哥,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他转过身,重新拿起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也像是在为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祭奠。
“生养之恩大过天,我……不得不报。”
“更何况,父皇并非暴君。”
“他减免赋税,打通商道,于百姓而言,他算是一代明君。”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服自己,
“可君王的路,从来都是用白骨铺就的。”
他举起酒杯,目光穿透杯壁,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为了坐上龙椅,他可以散播谣言,引皇祖父攻入京城,覆灭前朝;为了坐稳龙椅,他可以设计屠戮,将所有兄弟的鲜血,染红自己的登基大典。”
“他的心里,只有‘皇位’二字,没有‘亲情’。”
李承越猛地回头,目光如炬,直刺李承明的心底。
“如今,龙椅坐久了,连儿子也成了他眼中的钉子!”
哥,你还没想明白吗?”
“老十已经出生了!”
这句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李承明最柔软的痛处。
“有了新的希望,你这个旧的太子,又算得了什么?”
“你的死活,他怎还会在乎!”
李承越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残酷的怜悯,
“至于我……”
他自嘲地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
“我除了喝酒,什么都不喜欢。”
“他让我暂代丞相,不过是想看看我这把刀,究竟够不够锋利。”
“我便将所有政务旁推,终日饮酒作乐,让他看见一个只知享乐的废人。”
“父皇便放心了。”
“他认定我对权力没有兴趣,自然不会对我出手。”
“更何况……”
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我还有一个‘祥瑞之子’的名头护体。”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背上杀掉祥瑞的骂名。”
“大哥,在这座宫里,想活下去,要么,就得像父皇一样,心狠手辣;要么……”
他端起酒坛子,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水顺着嘴角流淌下来,在他的下巴上凝结成晶莹的水珠。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幽冥地府,带着无尽的苍凉与绝望。
“就得像我一样,让他觉得,你……如同蝼蚁般卑微,如同尘土般渺小,一文不值。”
李承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锥,狠狠扎进李承明的骨髓里。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他记忆中那个英明神武、会将他举过头顶的父皇,那个教他读书写字、眼神里带着期许的父皇,此刻正在他脑海中一寸寸地碎裂、剥落,露出了一个他从未认识过的、由白骨与权欲堆砌而成的陌生轮廓。
原来,那所谓的父爱,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伪装;那所谓的君威,竟是踩着兄弟和儿子的尸骨铸就。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父皇,他一直敬畏的君王,竟是一个如此冷血无情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