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啊，爷爷是有私心的。”李万道看了看一旁的大孙子，从口中吐出的话语带着微微的颤抖，“我从来没跟你说过，你太爷是怎么走的吧？”
李承恩摇了摇头，他爷爷从来不提那些伤心事儿，他提到的太爷永远是勤劳勇敢无畏，就像一尊无法战胜的神。
“那一年，茨淮新河快要竣工时，你太爷走了。”
“那是个雨天，你太爷生病才好，非要去上工，说是这河一天挖不出来，他就不能歇，要知道那时候的他都五十多了，那时候五十多的人，哪有现在五十多的人身体好？他早晨从家里拿两个窝头扛着铁锹就去了，还没到中午就有人从河堤跑到咱家，说……说你太爷快不行了。”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是李万道回想起来，还是揪心。
“那人说，下雨天河堤太滑了，你太爷挖河的时候没站稳，直接摔了下去，头磕在石头上了，流了好多的血。”
李万道说着说着，一双眼睛就开始泛红，不知不觉间，噙满了泪水。
“我们赶去卫生所的时候，你太爷还有口气，他就抓着我的手，指着放在角落里的铁锹说，万道，挖，一定要把河给挖出来，这河一天不挖出来，只要下雨，咱们就遭灾，乡亲们就得背井离乡饿肚子，咱们茨河铺不能世代穷，得富起来。”
“那时你太爷的身体就不行了，他脑子里摔出了瘀血，卫生所的医生说老人年龄大了，身体动不了手术，怕是没几天了。”
“直到你太爷最后咽气，他都在跟我说，一定要把河给挖出来，一定要让茨河浦富起来。”
“茨淮新河是在他去世的第二年挖成的，竣工那天，我跪在你太爷坟前哭了一下午。你太爷的第一个遗愿是完成了，可第二个心愿却很难如愿，咱们茨河铺如今虽然都能吃饱饭了，可离富起来远着呢，所以你说想要带大家脱贫致富的时候，爷爷的心就动了。”
他这辈子没什么太大的本事能耐，不能够带领大家脱贫致富，但是他孙子有本事，而且还有这个责任心，所以他想要完成父亲的遗愿，想要在自己死之前能去他父亲坟前说上一声——爹，您的遗愿完成了，河挖出来了，茨河浦也富了！
李万道一手擦着泪，整个人老泪纵横。
很多年了，自从父亲死后他就没有再这么哭过。
他这一生，父亲是他心目中的顶梁柱，他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能够完成父亲的遗愿。虽然这个遗愿在当代某些人看来，有些太过理想，太过伟光正。
李承恩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虽然他一个字都没说，平静得好像茨淮新河的河面，内心却掀起了滔天骇浪。
李世杰站在塑料大棚后面，和祖孙两人只隔了一道塑料薄膜。
他是来叫这两人回去吃饭的，却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更没有想到会看见他爹哭。
李世杰一直以为老爷子支持承恩回家脱贫致富弄蔬菜大棚是心疼孙子，毕竟隔代亲嘛，老爷子也一直溺爱着承恩，他从没想过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故事。
时间久远，李世杰对爷爷的印象已经模糊。
记忆中那是个分外和善的汉子，会把他扛在肩头玩耍，会给他买枣糕，会给他做小竹马，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好声好气逗他玩，从来没因为他的顽皮红过脸。
爷爷去世的时候，李世杰刚五岁。
他只记得家里满院白布，他爹跪在棺材前哭肿了一双眼。
那个时候他娘还活着，跪在灵前抱着他，一双眼睛亦是哭得通红。
娘说，家里的半边天塌了。
那个时候的他还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长大以后才懂，那个时候爷爷的去世，不止让他们家里的半边天塌了，还让他爹心里面的天塌了。
这一塌就是几十年，甚至直到如今他爹都还在想着要完成爷爷的遗愿。
李世杰没有去打扰那一老一少，双眼失神地回了家。
“娟子，你说……我是不是错了？”李世杰坐在厨房门框前，看着正在炒菜的妻子。
“说啥呢？我咋没听懂？”林文娟不理解李世杰怎么突然冒出这话。
“我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尊重承恩的选择？”
“他留在茨河浦是为了带领大家脱贫致富，咱们这茨河浦的父老乡亲要想富，得有个人领头人，咱们这不能一直穷下去啊，如今我们安稳的日子都是前人的努力换来的，前人都舍得献身，我们为什么不能为大家多做点儿贡献？”李世杰自顾自地说。
他爷爷一生为了茨河浦付出太多，就像那些故去的河工。他们为了父老乡亲，不怕苦不怕累，甚至有人为此连命都丢了却无怨无悔。
这是大爱。
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们如今这一辈享受着先辈的恩泽，又能为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乡亲做些什么呢？
“你想挑这个头？还是想让你儿子挑这个头？李世杰，你难不成真想看着你儿子种一辈子地，当一辈子的泥腿子！”林文娟猛然把馍篓子往案板上一丢，眼睛里冒着火星子。
“我不想。”李世杰摇了摇头。
他这一辈子没什么出息，所以不想让儿子也没有出息，所以他才不支持儿子留在茨河浦。
“你不想那你说什么胡话？什么叫我们做贡献？什么叫我们要带领大家致富？凭什么要用这个去折了我儿子的大好前途？”林文娟越说越生气，“我们家不欠茨河铺，别忘了，你爷爷是怎么去世的，再多的情分，那条命也够还了！”
“我没说胡话，我就是在想……有些事你不去做，我也不去做，茨河浦怎么办？”李世杰抬头看向妻子，从嘴里吐出的话语有些飘忽，“你也看到了，我的确不想让承恩留在这个地方，可是……可是现在看看，说不定他还真有改变现状的能力，如果有这个能力不带着大家脱贫致富，乡亲们还能指望谁？或许，或许我……我不该拦着他，而要不顾一切地支持他。”
承恩跟他太爷太像了。
同样的脾性，同样的固执，同样的心思良善。
在如今这个众人只想乘凉的社会，他却偏偏要当个种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