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听得华予之言,也面『露』一丝惊讶。
华予略略收了剑,继续道。
“想不到过去了百年,大人真的活着从北荒回来了,真是奇迹。”
对面人沉默了顷刻,缓缓道,“我并非仰伊,他已经死了。”
他微微一笑,言语中带着一丝玩味,“不过,你非御灵阁人,既知道仰伊,又可用符咒,看来身份也是不简单。”
华予方开口欲回话,那人却语气一转,“我听说,这中洲出现了能够召唤异兽之人,莫非,便是你?”
他的目光在对面的三人身上扫了一圈,“不过,听说是位穿华服的公子。”
苏子墨心一沉,他说的那人,应当是自己吧。
正在惊疑之间,那人的右手突然一提,金晃晃的节杖带着扛鼎之势直直刺了过来,又响起了一阵铃铛叮当之声。
华予正欲出手抵挡,那节杖却只从她身边侧身而过,直朝苏子墨的面门而去。
苏子墨反应也快,蹬脚一个翻身,躲开了袭来的节杖。
那沉沉的金杖斩了个空,逡巡了一圈,又回到了褐衣人手中。
他未轻易罢休,持杖紧『逼』了上去,双手一翻转,将那金杖在空中抡了个圈。
杖顶红缨节球所经之处,爆开星星点点之光,化成了无数飞舞的血红荧蝶,扑腾着翅膀,围着苏子墨飞去。
“子墨,那灵蝶可摄魂,小心!”华予提醒道。
苏子墨心中苦涩,最近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人追杀,还都招法诡异,真难对付。
长剑出鞘,气贯长虹,银光纵横,劈开了一只只荧蝶。
褐衣人交战间仍是一派淡然,“公子剑法倒是不错,哪里学来的?”
剑击金杖,电光火石起,金属摩擦之声骤响,交杂一片铜铃之声,仿若奏起了礼乐之声。
苏子墨挥舞着银剑山鬼,在一片红光中攻防并行,时而身轻如燕,点剑而起,时而快如闪电,落叶纷崩,然后旧伤未痊愈,只觉越来越吃力。
低声道,“你莫非跟那偃师灵均是一伙的。”
交战之人笑着不回话,伸手再次挥舞而过那沉沉的金杖。
一大群红『色』的荧蝶闪着暗光,在夜空中浮浮沉沉,将月『色』都染成了血『色』。
苏子墨应付不过,退身闪躲。那人却仿佛要『逼』着他出手,周身并无杀气,也不猛攻,却是步步紧『逼』。
华予正要出手,却被叶轻尘轻轻拉住了。
看来这人只是为试探苏子墨,并无杀意,也罢。想来他方才招来那群瘴鬼应当也是为了『逼』苏子墨召唤妖兽对抗,却不想她能轻易斩灭,只能亲自出手了。
只是这样一来,她的身份恐怕暴『露』了,不知会不会惹出麻烦。
思索间,却见苏子墨已然落了下风,执着剑左右闪躲那扑腾的灵蝶,一个仰身躲避,脚踏进了一个凹陷的矿石凹槽中。
不想却仿佛踩到了矿石下方一块松动的石板,“砰”地一声石板出其意料地倾陷,他身体骤然失了重心,直直坠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身边响起簌簌的石落和相互击打摩擦的声音,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旁边的三人皆是一惊,想不到这片矿原中竟有个窖洞。
正在那时,从山口处传来阵阵震蹄之声,又闪现了火星点点。
原来是一大队府门衙役手指火把骑马而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喧哗躁动。
褐衣人思忖了须臾,悠悠道,“也罢,改日再战。”
随后不慌不忙地捋了捋衣袖,金杖在地上一震,转瞬消失在了一片红『色』的云烟中。
“真是跑得快。”
那些衙役策马而来,为首的一人厉声质问道,“听说矿山这边出了厉鬼,是何人在作妖?把他们给我拿下。”
身后一群喽啰执着刀枪围了过来,却见华予和叶轻尘两人不急不忙,疏疏淡淡地站着,奇怪道,“看着不像是这两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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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墨落入了一个深藏地窖中,瞬间失了亮光,目不见五指,在空中下落了顷刻,随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禁不住闷哼了一身。
他一边摩梭着摔痛的地方,一边纳闷着,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莫非是个荒弃的矿洞?
可惜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只觉一片阴冷,弥漫着尘埃的味道。
万籁俱寂,仿若脱离了尘世一般。
他用双手『摸』索着身边的物什,除了冰冷冷的矿石之外,还探到好些圆滚滚,有凹槽的东西,似乎下面还有齿状的图纹。
用手掂了掂,比石头倒是轻了很多,中空的。
又伸手探了探,『摸』到了一根细长的条状物,两端稍粗,中间细。
这形状和质感,莫非是?
突然一股战栗之感从他的手中传来,直至头皮。
苏子墨猛地丢开了手上的东西。
他方才『摸』到——乃是人的头骨和腿骨。
头骨远不止一个,这里似乎堆着不少人的尸体。
这个洞『穴』,竟是个荒坟?
抛尸在这里的,是矿工吗?不过所幸这些尸体并未变成瘴鬼,否则他一人恐怕难对付。
这样一想,苏子墨冷静了下来。
那褐衣人并未追下来,华予和叶轻尘两人也不简单,应该不必担心,不若先在此休整一下。
他将手中的长剑收回了剑鞘,盘腿而坐,提手运转了一圈周身的真气。
心中思索着,上一次他在鹿游原召唤了神兽,是被缚后情急之下,随着长剑幻化而出,今日情况也并未差很多,却并未有异兽出现。
其中是少了什么步骤?九先生说要问给他东风之人,莫非与这画笔有关。
思及此,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腰间的画笔。
盘绕在笔柄上的那条蛟龙自鹿游原后便再未动过丝毫。
此刻,却眨了眨眼睛,扭转了一下龙首。
倏忽间天旋地转,一阵晕眩。
再恍过神来,却被一阵强光刺得睁不开眼。
适应了许久,方缓缓打开了眉睫。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洁白,空无一物。
没有日月,没有云彩,没有土地山川,没有江湖河流,甚至没有地平线。
白得存粹,白得虚无,白得渗人。
苏子墨转身四望,无一丝『色』彩,也半点动静。
仿若整个世界都是一片虚无,唯有他一个人。
正在疑『惑』之时,眼前突然晕染开了一点青,有如一颗晶莹透亮的水珠。
仿若有一只无形的笔,在白纸上落了墨。
那湛蓝的天青『色』从原初的一个小点缓缓流淌而出,被一股力量勾勒着。
淌落在虚空的地面,潋滟成了一湾青『色』的流水,汩汩向外流淌去。
苏子墨伸出手探了探,那青『色』便沾染到了他的指尖。
又好奇地跟着那一湾流水踱步而去,青水所经之地,颜『色』尽皆蔓延开了,其间泛起了流水的纹路,如江河的波浪。
水穷之处,突然青『色』一坦,流畅地铺陈开来,泼墨似的纵横倾覆,目之所及的一半视野,尽皆被染成了青『色』。
随后点染开来,幻化而出了数条街巷小道,拔地而起栋栋清雅小楼。
仿若有人牵引着一般,这些青蓝水『色』继续流向远处。
又自行翻卷、晕染、自洽,竟蜿蜒出了弥望的山峦,重峦叠嶂地铺陈在大地之上。
苏子墨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若看着一个娴熟的画手在作画,行云流水,栩栩如生,俨然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令人叹服。
他心头一动,我莫非掉到画里来了?
思索间,不远处一抹状若青松的笔墨,流动幻变着。
逐渐幻化成了一个人影,由青『色』水气凝成,如瓷上的图纹,周身边缘依然蒸腾,面目也如沸水一般浮动,脚下生烟。
却隐约可见是个峨冠博带的年轻男人,身形疏淡,仿若云中之君。
他如流云一般飘了过来,绕着苏子墨悠悠转了一圈。
“你是什么人,竟能进入我的回青幻境?”
苏子墨掩下了好奇惊讶的神『色』,谦恭地作了揖,“我偶然掉入了南岈山的一个矿工荒坟中,却不想为何却闯入了这片幻境中,还望阁下告知这里究竟是何处?”
“哼,矿工荒坟?恐怕公子猜错了。”
那人的语气突然一重。
“公子掉落之处,乃是那瓷窑中,被酷吏鞭挞至死的匠人的抛尸之所,一个被掩藏起来的匠人冢!”
“那么阁下,莫非是掌管制瓷的伯灵仙翁?那回青不能成釉,是阁下的手笔吗?”
“公子抬举了,竟认为我是神仙。可惜我不过是一个幽魂,终日飘『荡』在这青白幻境间罢了。”
他一抬手,一滴青『色』的珠子四溅开来,化成图案,在其间变幻万千,龙凤牡丹,山水人物,世间百态皆呈现其中。
不禁把苏子墨看愣了,他向来只在纸上作过画,见此人将图案玩弄于股掌之间,心中一阵歆羡。
正在出神时,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唤声,“子墨——”
他转头四望,却见周身青白之『色』如被水泼了一般,渐渐褪去了颜『色』。
连带着面前那个眉眼如生的画中男子,由下之上被轻轻抹了去。
他唇间带了一丝笑意,“毋庸担心,不久你我还将再相见。”
苏子墨伸手抓过去,“这是怎么了?”
却触到了一片温暖,猛地惊醒了过来。
眼前是华予那带戴着白纱的身影,她身旁坐着叶轻尘。
几人正在颠簸的马车之上,往城中返去。
苏子墨恍惚中醒来,见自己抓住了华予的手,心中一激灵,赶紧松开,堪堪坐了起来。
华予问,“子墨被救起来后似乎一直在神游,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苏子墨这才把方才的经历略略说了一遍,又叹息道,“自从随九先生出游以来,真是怪事连连,先是妖兽,又是厉鬼,如今还入了幻境,九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对面人似乎轻声一笑,只道,“恐怕是那些死于酷吏之手的匠人之魂凝成了妖,在坟冢之间化出的幻境吧,正好也解释了为何回青不能成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