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荛城外，云溪处。
巡逻卫发现远处疾驰而来的人，带头的大金一眼认出了来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卜衍。马蹄声渐近，大金身旁一人气势汹汹却不无畏惧地提剑指向下马的卜衍，后面的人见状同样提剑，大金并未阻止。
卜衍眉头紧皱，心下疑惑，怒道，“这是干什么？都瞎眼了？”
“你来干什么？还想再故技重施一次吗？”大金冷冷问道。
“走开，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找吴达有急事。”卜衍推开前方的大金，正欲向前走时，顶住了众人的长枪，“滚开，还想不想要脑袋了？”
“卜大人威风，在大人眼里，连吴大人都难逃一死，何况我们这些人呢，脑袋算个球！呵——只要这颗脑袋还在我们脖子上，就绝不会再让你过去一次。”依稀可见大金颤抖的嘴唇，他的眼睛有些红，声音干涩低沉。
卜衍猛的转过身，“你说什么？吴达死了？”卜衍眉头皱成一团，左右看着大金的双眼，咬牙切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大金走至前，从前崇拜卜衍有多深，此刻怒恨就有多深。
“卜大人，你好恨的心啊，他们明知道你从安阳来，可陛下那么信任你，吴大人那么信任你，所有人都那么信任你……可你却用保护陛下的利剑行刺器重你的陛下，杀了整个军营最期盼见到你的吴大人，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吴大人凯旋的时候杀了他？”大金双眼越发红，终于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要上赶着做敌国的亡国贼？吴大人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他救了那么多弟兄……”
卜衍怔在原地，身体僵硬，久久出不了声。
“你此言当真？”压抑地，暗沉地。
“利剑穿心前，卜大人为何就不能像现在一样，哪怕念及一丝旧情，哪怕有一丝犹豫刺偏些……哦，我忘了，卜大人一直杀伐果断，剑术绝尘，怎会失误？”
“我一直在安阳，从未离城，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大金猩红的双眼除了怒就是恨意，“你还在伪装，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你这次的目的是要杀谁？东凉贼人打不过我们，就要屡次三番做阴沟里的老鼠吗？”
卜衍愣愣的看着大金，又看了看满脸怒气的众人，而后向侧后方转身，一人见状，长枪刺入了卜衍的左边小腿处，又面露惊恐地快速拔出，顿时刺眼的血液便染红了枪头。
卜衍闷哼了一声，大金瞪了一眼拿长枪的那人，谁都没有说话，看着卜衍拖着左腿，翻身上了马，扬长而去。
大金回营将此事告诉了李信等人，众人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两日后，攻城。
上荛城外乌泱泱一片，李信驾马于阵中，城墙之上站着熏风，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群来势凶猛的将士。
战鼓起，王伟坤为先锋将，从左翼而出，行至阵前。
忽然像雨水般的利箭从天而降，众人迅速抵挡之余，城墙前面两侧大门打开，涌出万千敌军，嘶喊着，吼叫着，气势如虹。
半炷香后，前门大开，沈初棠率众人冲了出来，程凌带领众士同样冲杀而上，厮杀，不要命的厮杀……
卜衍不知从何处冲入阵中，救下了差点丧命的王伟坤，另一边，程凌不敌沈初棠，迂回后退。
“他真是一头狠厉凶猛的野狼。”李信看见了几乎失去理智的卜衍，城墙上的熏风从一开始便注意到了这头狼。
沈初棠终于也看到了，程凌在他失神的瞬间，占了上风。
鼓起，两军收兵。
卜衍瘸着腿上了马，将马上的王伟坤扔到了地上，李信让廖仲元替他看看腿，卜衍没有搭理，坐在云溪处的林子里，摘了几棵草叶子，用石头砸了砸，便抹在了伤口处。
军营里，没有人待见他，即便他救下了王伟坤，大家也觉得这是卜衍的阴谋，是贼人的诡计。他清楚的，索性就不再浪费精力去讨嫌。
帐内，李信等人在商议攻城之事。
“我觉得应该立刻砍了卜衍，有这狗贼在，军心不稳。”程凌骂道。
“赞成，他老子在城内，儿子在我们这边，隐患太大了，搞不好晚上趁咱们睡着，挨个一剑捅了，还攻个屁的城。”李鹤看着李信说道。
“是个猛将，可惜了，是个狼养的，没心肝，再厉害也用不得啊……”一人说道。
李信说道，“那日，娘娘说不是卜衍所为，仔细想想，从安阳回来的他，行为举止确实很奇怪。”
“就算不是他，他老子是东凉大将，娘是皇亲国戚，这是事实。”李鹤说道。
“我去绑了他。”程凌站起来就往帐外走。
“站住，他还有用。明日再攻城时，他为先锋将，你们听他调遣。”李信说道，“违令者杀无赦。”
众人虽惊讶，但也只好听命李信。
第二日，第二次攻城。
卜衍前锋，程凌李鹤两翼，沈初棠没有出战。
双方伤亡持平，众人体力逐渐不支，卜衍却像发疯般，进攻进攻，像个源源不断喷着火的野兽，血液溅在他的身上脸上，那双冷冽的细长凤眼始终异常坚定。
到最后，敌军伤亡惨重，卜衍砍下了敌方将领的头颅。
两侧城门打开，大批人马涌出，西南方向大量骑兵冲过来，城墙之上涂抹着磷的箭如细雨成线而下，等到敌军全部涌来时，箭雨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杀！’声。
程凌着了火，在地上打滚，卜衍挡在他的面前。灭了火后，卜衍踢了一脚程凌，让其撤退，而后看向李鹤，同样让其撤退。
最后，只剩他一人还站立着，只剩他还在杀人。
不知过了多久，卜衍被团团围住，后背被砍了两刀，肩膀手臂处都渗着血，一瘸一瘸地提剑望着围着他的这些人。
“来啊！”他撕心裂肺地吼道。
几人用长枪试图刺向他，皆被他反击了回去。当围成一圈的人同时向他刺来时，他用右腿支撑着上身，蹲了下来，细长的凤眼瞪着众人，像一头吃人的野兽，稍不留神就会被他撕掉皮肉，露出血淋淋的骨头。
两把长枪不知道是戳穿了身体还是从胳肢窝而出，卜衍终于一动不动，唯独那双眼睛直视前方。
突然，他看见了沈初棠，整个身体终于感知不到痛，紧绷的神经终于断了……
四日后，卜衍醒来了，不是醒在树林里，而是房间的床上，沈初棠就坐在床边。
如他对李信所说的那样，如果他被俘虏，只要没死，就一定会找到宣赢。
现在，他醒来了，他只能利用眼前这个他称为父亲的男人，找到宣赢。
“儿子，你终于醒来了。”沈初棠掖了掖被子。
没错，他要利用这位刚成亲认子的将军的一丝父爱。
“嗯……我来之前去了府里，夫人说，你和太子带兵来上荛了，所以我便跟着来了。”
“衍儿，我知道你处境为难，当了二十几年宣国人，现在自然很难适应成为东凉人，正是如此，你才不该来的。”沈初棠说道。
“我知道你的用心良苦，可你也说了，我以前是宣国人，宣国人现在就在东凉，一直很照顾我的陛下也在东凉，我总要和这些人见一面才能安心做东凉人吧，别人可以不管，我总要和陛下说清楚我要做东凉人吧。”卜衍说道。
“自然，再等等，回安阳陪着你母亲，等我回去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父保证，那时即便你想和你的陛下当面说，为父也如你所愿。”
“你的意思是，你回来后，我可以和宣国皇帝见面，在安阳？”
沈初棠点了点头。
“我现在就想见一面，看一眼我就回家。”卜衍说道。
“现在不行！”沈初棠压低了声音。
“我从娘胎出来，连亲娘都没看一眼就被人丢弃荒野，是狼群养了我，成为了小狼后，被师父抱走，养了十二年半，被丢弃，跟了陛下十二年，也不要我。来到东凉，还未见师父，太子告诉我，师父死了。现在两国交战，生死不定，我就想走之前最后看一眼陛下，可以吗？父……亲？”卜衍湿润着眼，喊出父亲二字的时候，他觉得喉咙发痛发痒，这两个字是他说过最难发音的字。
沈初棠看着卜衍，心疼又无奈，眼角噙着泪，填满了颤抖的皱纹沟壑，“衍儿，我的儿，你受苦了。你先养伤，等身体好了再去，但是不能说话，只能看一眼，看完就回家，到时候，为父亲自让人送你。”
卜衍笑道，“嗯，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