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曲泱。
生于开春，娘亲为我取名叫‘泱’。
嬷嬷说，娘亲希望她诞下来的孩子能走出朝堂，有远大的见识；更能代表盛国，有泱泱大国的气度。
可我感觉，爹爹并没有那么期待我的到来。
我看着娘郁郁寡欢了四年，爹爹却从来都不踏足小院，仿佛忘了府中还有我们母女。
大多数时候，娘亲都是正常的，她温柔地喂我吃饭，叮嘱我别贪玩。
可她总是不能从床榻上爬起来陪我抓蝴蝶，甚至还要在喝药时把我赶走，推搡间摔了我也不会关心。
嬷嬷说，娘这是生病了，要我多体谅她。
我喜欢娘。
所以，我也不出去玩啦！
要多多地陪着娘亲，让她笑……
可娘还是病死了，没多久，爹爹带新欢进门，继母不喜欢我，把我和嬷嬷锁在了小院。
从那之后，没有人再来过这个院子了，我也真的出不去了。
没人送饭，我跟嬷嬷饿了很久很久……
那天我发了热，她想去找郎中，可打不开门，便爬了墙，摔下去却还坚持着要去找爹爹。
后来，我就再没见过嬷嬷了，只在井边看到了她的衣服残角。
我缩在小院里，没有吃的，我就拽地上的草和花吃。
渴了，还有露水、雨水、雪水可以喝。
衣服短了，我就去拿嬷嬷和娘的旧衣服盖着。
没有人告诉我死人的衣服是不吉利的。
我只知道，穿上就不会冷了。
*
后来长大一些，我知道可以偷偷跑出去。
锁上面生了锈，我每天都去推，竟然真得推开了。
于是，我可以在府里偷吃的。
有时还能吃上肉！
他们长得又高又大，好像都看不见我。
但，偷东西总会有被发现的一天。
我被下人们围起来打，他们骂我是不知道哪里来的乞儿，是小偷。
可我好委屈呀，这不是我从小生活的家吗？
我看见爹爹又从眼前走过了，我叫他，虽然人停下来了，可只是厌烦地看了我一眼。
于是，他们知道我不是乞儿。
我是这个府里名正言顺的小郡主，曲泱。
但，好像没有一个人觉得应该尊敬我这个郡主。
在发现继母对我的态度后，他们对我更过分了……
丫鬟们会把洗不完的衣服丢给我；厨房解决不了的泔水，就倒在我的破败小院子里；马夫们头疼的马粪也会扔在我的门前……
这个小院，变得和我记忆中越来越不一样了。
可我还是很喜欢这里。
他们每倒一次，我就要收拾四五天才能散味儿。
久而久之，我居然学会制香，这居然也成了我在府里的日常。
*
我听说继母生了个妹妹。
我没见过妹妹，好奇，便偷偷跑过去看。
妹妹被打扮的很漂亮，随行都有四个大丫鬟和六个小丫鬟跟着。
继母身边的婆子也一直看护着，生怕她磕了碰了。
我看到她把脸都玩脏了，心里还想笑她，却见到继母蹲下身，拿帕子擦干净了妹妹脸上的污渍。
妹妹踮起脚，亲了继母一下，继母便笑得开怀。
如果我娘亲还在，她也一定会这样对我的吧？
后来，我时常跑去看妹妹。
我看到继母也会严厉地教她成为一个大家闺秀。
我想起来自己是郡主，也应该学学。
于是，我努力学着。
有下人看见，嘲笑我是东施效颦。
我沮丧地瘪嘴，便难过地跑出去了。
那晚下了大雨，我第一次跑出府，竟然捡回来了一个小乞丐！
我叫他……弟弟！
他看起来话不多，我便每天逗他。
有他在小院里陪我，日子好像开心不少了。
他很喜欢我做的莲子羹，说有家的味道。
我尝了尝，心想:真不愧是我呀！好吃死了！
继母发现了他，我很害怕，已经做好了拼死也要留下他的准备。
可继母居然没说什么，还多次帮我们遮掩。
她难道不讨厌我了吗？
*
自从跑出去一次后，我也经常往外跑。
我看到阿舟馋小朋友吃的糖葫芦，没告诉他，其实我也没吃过。
我偷偷做香，但只能卖一点点钱。
有时候几个铜板，有时候是一串。
慢慢地，我攒够了钱，想给阿舟和自己都换身合身的新衣裳。
可买完新衣服，路上惊马，一身华贵的小太子摔倒在地上。
无数随行的禁军围住我，他们质疑我是刺客。
我说，我是公主府的曲泱，我是盛宁郡主。
他们当我得了失心疯。
可小太子认真瞧了我几眼，突然觉得有意思，回去就让皇帝舅舅安排我进国子监。
阖府上下，终于开始重视我。
他们给我套了身继妹不要的旧衣服，努力把我打扮干净，可看着还是不伦不类的。
我要进宫给皇帝舅舅谢恩。
我记得继母教过妹妹，要给人带礼物。
可我只有香拿得出手，我做了几个晚上，才做了一盒出来。
只是那香……
还是被嫌弃了。
去了国子监，我以为自己可以学到很多知识，即便被逼着给他们写居学到很晚很晚也可以。
可是，为什么他们还是觉得我作弊了呢？
我好像做错了事，夫子也不肯原谅我。
他说，以后我的成绩都不做数了。
同窗们更加变本加厉，时常把犯了的错安在我身上。
太子表哥更是总欺负我……
继母他们瞧见了，便知道我只是太子的玩物，不再管我了……
后来，阿舟也怨起我来，不愿再跟我见面。
他甚至看着旁人推我打我，都不再上来帮忙了。
我知道，他也不要我了。
像娘亲和嬷嬷一样。
可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泱泱？
*
太子表哥冠礼，我不想去的。
可前几日他就下了帖子，点名要我过去。
我知道去了会被人欺辱，什么借口都找了，还是被玉环推上了马车。
那马车上的大汉很凶，打晕我之后还扔了礼物。
一路疾驰，我看着前方的悬崖，心里又惊又怕，但也……期待着解脱。
娘，泱泱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不被人容忍。
或许死，也是一种解脱？
……
悬崖下，没有任何意外。
我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摔成肉泥，逐渐吸引来鸟雀蚕食。
等化成白骨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可以离开这里。
我跟着去京城的人，顺路找回了长公主府。
闻人渊逼着孙夫人把我交出来，公主府派出去了很多人，可他们怎么可能会找到我呢？
我已经死了呀！
我看着闻人渊来府上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竟然从他脸上看到了担心？
真是可笑。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是总说要我去死一下吗？
“人呢？！”
皇帝舅舅竟然也在找我。
阿舟不知道从哪里捡到了我要送给闻人渊的生辰礼，两人大打起来。
真神奇，他们居然会因为我打架？
我还挺期待他们看到我的白骨，知道我死了时的表情。
时日不算久。
阿舟带着闻人渊南下了，他们找到了悬崖附近，看到了散架腐朽生青菌的马车。
他们也看到了我。
“不可能！她肯定是逃了，聂怜舟你有没有用，是不是还要再往前找找！说不定是进了苗疆呢？”
闻人渊竟然哭了，他红着眼，把我的骨头踢得七零八落。
真讨厌呀！
虽然我已经不在那具身体里了，可还是感觉到疼。
聂怜舟也红了眼眶，用力把闻人渊推开。
他蹲下去，一块块拾起白骨，拼凑起来，竟然没什么重量。
“姐姐，我带你回家……”
我蹲在他身边，托着下巴，“可我哪里还有家呢？”
“你们都不要我，那个府里也不是我的亲人，我已经孤独十四年了，不想再活的那么苦了。”
我说了好多以前他们欺负我的事情，可他们好像听不见，仍在争执着。
“聂怜舟你把那些脏东西给我扔了！她不可能是曲泱！她只是逃走了，不想让本宫找到她！”
“你不许捡！听到没有！”
聂怜舟也来了气，把闻人渊推倒在地上:“太子殿下！你还想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她会死，不都是因为你们吗？！”
闻人渊从未被这样对待过，结结巴巴:“你、你什么、意思？”
“要不是你兴起，把她带到大众眼里，她会被人盯上吗？！你们皇室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聂怜舟的眼神像是恨极了他们。
可我看不明白，是因为我的死吗？
阿舟还是在乎我的是吗？
“那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你也不过是个白眼狼！攀上了钱老将军就抛弃曲泱！你跟我有什么区别？！”闻人渊生气地说。
聂怜舟似乎并不想反驳，他承认了:“对，我也不是好人。”
“是我们害死了她。”
“没关系，我会带她回家……”
我看着聂怜舟抱着白骨往回赶，看着他每日戴着面具谄媚，在皇帝舅舅因为和亲为难时，独挑大梁，要带兵突袭祁国。
谁不想做天下之主呢？
皇帝舅舅被说动，让聂怜舟放手去做了。
闻人渊不相信我死了，经常带着人往外跑。
他在国子监的成绩也被人看出了端倪，好几次缺考，却还是第一名。
我头一次见沈夫子那么生气。
他发现所有的学子都在骗他，亦发现冤枉了我。
我看见光风霁月的沈夫子每日酗酒，醉醺醺的没了那文人雅士的样子。
他每日念叨着念书的初衷，怨怪自己竟然没做到过……
皇帝舅舅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我偷偷溜进他的寝宫，这才知道，他一直在用我做的香。
可皇后并未告诉他那是我做的。
香用完了，她露馅了。
甚至，皇帝舅舅还发现她总是对四公主的一个小男宠上心。
他调查了一切，竟然发现，闻人渊不是他的儿子！
在外疯狂寻找我的闻人渊被抓回来了。
他跟皇后被下狱，赐了鸩酒。
而聂怜舟也把祁国打败，拿了投降文书回来。
舅舅想为他嘉封，可我看见了他藏着的匕首。
他刺杀了皇帝，也冲进长公主府，把爹爹和继母、妹妹也杀了。
旁人都说聂怜舟疯了，见人就杀。
可我却瞧见，他把刀柄送到年事已高的钱老将军手上。
他说，“杀了我，我想去找姐姐了。”
“以后，就再也没有聂怜舟了。”
“我是阿舟，曲泱的阿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