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沙滩烦闷且无趣，在这高温愈加彰显其酷暑威力的季节里，与之十年前的新海相比有之过而无不及，逼迫着肌肤源源不断地排出汗液，四下滑落又蒸发，亦如同整座城市那样反复生产与消耗，纵使费尽心思爬到海边崖壁下方纳凉，也只是杯水车薪。
“呃，我就说你肯定是脑子抽了吧？施工的都要停摆了，唯独咱俩傻不啦叽地非要跑到外面受罪……窝进空调房不舒服吗？这样完全什么兴致都没有了唉……”
一边擦着额头，沐一边嘟囔着走了过来，嘴里还不忘唠叨些无关痛痒的说教，伸手将买来的冷饮和毛巾递给了自己，又接着不满似地擦了擦衣领，轻薄的防晒服也早已湿透。
“不过话说回来，夏辉你的身体素质还真是强健啊……算上提前等我过来的时间，都晾在这里暴晒几个小时了吧？居然还只是说有些头晕而已……连晒伤都不存在吗？夸张哦……”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大部分时候我都是找遮阳的地方坐着等的……而且你看这不也被烤的通红吗？然而对于这些以前留下的疤痕来说就算不得什么啦。”
拿冰爽的铝罐去刺激着脸颊，与被关心的感觉总是同样会让人莫名上瘾。
“至于时间的话……准确来说应该是四个小时左右吧？虽说本是约在下午两点见面就是了……可能是因为太紧张的缘故，毕竟约会这种事情如果迟到的话，会很失望吧？”
“所以……你就擅自给自己找罪受了啊？若是真出事的话，那就不是‘失望’而是‘伤心’咯，就算放我鸽子也无所谓，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伟大，无需多言。”
我拍着胸脯点头，示意自己绝对铭记于心，但很显然满脸惆怅的沐并不满意这个带些打趣意味的回答，满脸黑线地贴近大胆蹲下，几乎就要肌肤接触，毫无距离感可说。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总而言之下次可不许再这么做了哦？我可不想看见自己的男朋友从网上传出‘某某因过于执着约会而欣然中暑住院’这种逆天新闻……”
那倒应该也不至于，然而在如此真挚的恳求下，我还是硬生生把想要反驳的话咽了回去，而且听她的语气来看，似乎那并非什么虚构的冲浪小故事。
“另外……因为那天做的实在太激烈，加上光线也不是很好所以就没有细看……从去年住院帮忙换药的时候我就想问了，夏辉你身上原来是有这么多旧伤的吗？”
猛地抬起头来，大概是刻意为了转换话题，沐喃喃地念着去小心翼翼地抚摸起来，一副生怕弄疼我的模样，顿时难免让自己有些忍俊不禁。
“与之相比，我只有这个打底而已……所以就总会去想在这些事物背后，你到底都遭受过多少触目惊心的伤害……仿佛可以的话，都能够编出本书似的了……”
边说着，她边指向胸前那个不规则的椭圆处与我躯体上大大小小的各类作比较，露出有些低落的情绪来。而虽然黏满了汗液，但作为沐身上唯一醒目的存在，却是出自“猎狐”那混蛋的手笔，永远无法令自己忘记。
“我觉得单单是枪伤这含金量就已经不言而喻了……话说这种事情就不用比个高下啦……如果你想知道每一道伤口背后的故事，以后我也会慢慢详尽讲给你听的。”
“是吗……？那约定好，可不许再拿不想回忆过去来当理由反悔哦？”
拉勾起誓，印象里似乎很熟悉这流程，不过看着沐她眯起眼睛微笑的表情，自己也就很快将这些杂七杂八的破烂放任自流了。
“呼……果然还是好热啊……说起来你到底约我出来想要干什么啊？就算是前戏也铺垫够久了对不？磨磨唧唧的不会又是要像上次那样拿出什么‘惊喜’来吧？夏辉？”
“哈，关于这点沐你也半斤八两不是么？我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晚你在烂尾楼顶上和玩的把戏了，所以就让我再神秘几下也未尝不可。”
提起这个，该说是因为羞耻而脸红，还是单纯的气血充沛呢？沐顿时避开了我的视线，背过手去有些紧张地踢了踢脚，才终于磕磕巴巴地接上话茬：
“哎呀，反、反正生米煮成熟饭，该做的也都做了……你、你不也答应了要和我交往吗？总不能现在是想说要反悔吧？那我可就真的要生气咯？”
“怎么会呢？我可是打心底里面喜欢你喜欢到不能自拔呢，怎么还跟个小女生似的闹别扭啊？明明那时不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已经十八岁了所以很成熟呢。”
“呕……土味情话什么的还是饶了我吧……就算是热恋期听起来也一点都不甜蜜……”
看到她故作恶心的模样，我很想继续追问到底是谁在那晚连安全措施都提前准备好了？根本就是冲着不留余地的态度发起攻势，自己居然还真就吃了这套连招。
“不过放心好了，这次是有正经的事情要做的……嗯，所以想要选择个有特殊意义的地方，才会约你来海边就是了。”
“大概能够猜到……毕竟说起来，这附近就是去年所有事件开端的起始点，没错吧？”
听到这些，沐的表现意外平淡，只是默默转过头去看向空无一人的沙滩，就像是在回望去年对她自己撒谎的我那样，彼时的短发如今也已然留长许多。
“自打救了矢车菊那孩子以后，各种各样的事情就接二连三地围绕着夏辉你紧咬不放……当时我还问过有关未来的想法，你也只是拿赚钱敷衍了过去……”
“我其实是想说别的事情……不过这也倒确实算得上是个理由。”
而讽刺的是，到头来自己并没有真的把赚钱放在心上，沐也根本没有想着要去好好上学，现在看来可真不愧是般配，彼此都各怀鬼胎。
“是吗？那我就不太清楚了，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好吗？”
有关于自己的一切，沐总是兴趣盎然，不乏也掺杂着些许复杂的控制欲，流露出期待的表情。
“‘爱’就是在这里向我告白的……那是我第一次在新海有被关照过的纪念。”
“夏辉你准备当着现女友的面说这个？”
没有不满，无关怨恨，她仅仅只是对此感到好奇。
“我好像有说过来着……儿时自己的梦想就是要去亲眼看看大海的模样，但因为身居内地，若非旅游或者搬迁的话就根本没有那个机会……流落新海之后，才终于得以稀里糊涂地实现。”
“‘流落’吗？这个用词还真是深沉呢……”
沐紧绷起身体，双手攥成拳头，似乎是在想象那幅凄惨的场景。
“父母去世以后，家乡邻里都不给我好脸色看，就连亲戚们大部分也联合起来骗走了他们留下的财产……虽然不明白缘由，可归根结底那里已经容不下了自己，好在仍有个叔叔愿意带我离开，所以才来到了这里。”
我波澜不惊地说着，就好像这根本不值一提，让她稍显愕然。
“唉，总之那些并不是关键，下车以后叔叔也只是留了句让我好好生活的话就离开了……后面自己孤身一人在新海街头翻垃圾，加入地下帮派，渐渐以‘处理人’的身份行事等等，啰里吧嗦的说也说不完，大概总结总结就过去得了……”
“那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在拍电影，或者小说里面的情节啊。”
不否认沐吐槽的合理性，说到底后来我自己也怀疑过是怎么熬过去的。
“快进到重点吧，在成为‘爱’正式合作伙伴的那年，她说我实在表现的太过于阴郁，不该是那个年纪少年应有的模样，所以要带我暂且把工作全都抛开不管，去海边狠狠玩一番……”
真是的，整天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意思啊？我都摆烂足有十多年了呢，夏辉弟弟你就不能学学我好好享受生活吗——想起来那家伙的这些话，我就突然有些忍不住苦笑。
“就像是孩子们天真童趣的愿望那样，或从此被埋没，或努力得以实现，或同自己似的在最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狠狠抽过来……虽然我那时是拒绝了‘爱’，然而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也确实心境产生了些许变化，从此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拿出“爱”的账本，没有想要再次掀开的打算，接着在沐她不解地注视下，我用打火机将其点燃，卡在了石头缝里任其焚烧。
“至于之后的结局，你也知道了……斯人已逝，永存我心，自然也不再需要这些了……就让它的灰烬伴随潮起潮落融入这广阔且深邃的归宿吧……”
我已经明白，“爱”究竟是想要做些什么了，她把所有的心思竭尽藏于账本上，欺骗着自己，也欺骗着所有人，从那天详尽看过以后就完全释然了。
“和过去彻底做了断啊……嗯哼，倒是成长了许多，也不枉我从‘白鸟’小姐手上拿到这个就是了……对此真的很令人高兴呢，夏辉……”
沐舒展着双臂，任凭被微风吹散的碎屑飘过，以沉默阐述那慈爱的内心与复杂的情绪。
“嘛……不管如何，总而言之就是这样，作为对彼此都有特殊意义的场所，我希望能够在这里付诸自己精心准备的事物，也算迈出新步伐的起点，具有很强的仪式感吧……”
就像是为了弥补那天毫无心理准备的缠绵，结果半夜醒过来以后还差点感冒，回到画室又被秋先生劈头盖脸教训一通，紧接着就是流泪取茶予以祝福，所以忙于解释也没能好好做出像样的应答，只能草草“同意”了事。
虽然但是，单单如此沐就已经欣喜若狂了，而那样溢于言表的愉悦根本就瞒不过小家伙她们敏锐的嗅觉，于是也只好大方承认我们之间正式确立的关系。
对此，墨菊只是面无表情地敷衍表示无所谓，矢车菊则是有些面露难色。或许就算心理再怎么早熟，对于这种比较冲击性的事情，她们也不能做到完全的理解吧。
“嗯，象征意义嘛，我已经很清楚了，所以那到底是啥意思？你准备了什么？”
浪花拍岸，光影斑驳，沐歪着脑袋，十分疑虑，期待未减。
“戒指啊，作为正式给予另一半的赠礼，我想请你收下这个，以表心意和彼此的所有。”
摊开手掌，亮银色的闪烁，两枚朴素的环圈就那样静静躺着，尚且留有余温。
“戒指……唉……唉？！戒、戒指！？你是说……那个意思的戒指吗？？”
慌乱的小动作无处安放，她欲伸手接过戒指，却又猛地踌躇起来，僵硬停滞。
“喜欢的人送给你戒指除了是那个意思还能是别的意思吗？虽然年龄还达不到结婚的标准，不过就当是约定之物好了，也能够告诉所有人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吗？”
已经做过的事情，还没有做过的事情，沐胆大到难以言喻，却又害羞的无比纯真。
“这、这个……如果你愿意的话……嗯……我、我在说些什么啊……哈、哈哈哈……天气真的很热呢……哈哈……唉……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种事情……”
尴尬地撩起发丝，她已经有些不知所谓了，只好随意找些话题来分散注意力，如此窘迫的模样还是自己第一次亲眼所见。
“话、话说这是什么材质的戒指啊？银的吗……？看、看上去好像也不像啊……”
“很好奇吗？这其实是送给‘爱’的那把短刀融掉后重新铸的哦。”
料沐也绝对想不到，她缩放的瞳孔便是最好的证明。
“我曾经……是想要告诉‘爱’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来着，但如今也明白了作为伴侣而言，更重要的事物应当是共同的付出，而并非单方面的给予……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半于你，一半于我……”
继续说着，自己走上前去，自然地牵起沐的右手，将戒指轻置在了她的掌心中。
“当然，人家提醒过我，这个长期佩戴的话还是有过敏风险的，而且再怎么说也有点不太正经的意思……就算当作纪念物也好，如果你不满意的话，另补偿也可以……好吗？”
“哈……怎么会呢……这可是夏辉你送给我的……珍贵的礼物……只是这样就已经很满足了……更别提重要的在人而并非物，你还实实在在陪在我身边呢……不是吗？”
打破犹豫的笼罩，沐迅速将其佩戴在了她自己的无名指上，对照着刺眼的日光详尽观察起来，洋溢着幸福的喜悦情感。
“我接受，我愿意，我爱你，夏辉……老师……”
最后一次形式上的称谓，沐转过身来背靠海洋，应许着一生份量的承诺；风吹双目，泪眼迷离，我们终究迎来了独属于彼此的湛蓝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