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摊是母亲的梦想，亦或者说算作她的消遣方式，由此深爱着与其相关的一切，其中也包括了父亲和我，却没有爷爷奶奶的位置。
对于其中的理由，即便是如今的自己也并不完全明白，而更不用提及在九年以前的时光，那个天真且懵懂的小家伙了。
“行，那你们俩就在这里弄吧，我去找朋友说事，晚上咱们再回去。”
早已忘记那次进城的理由是因为什么，唯独记得那天父亲他反常地并没有陪着母亲经营摊位，而是坐上一辆黑色的汽车离开了我们，留下母亲孤独地照看着尚且年幼的自己。
“别太为难人家哦，如果实在不行的话也没有关系，只要夏辉能好好的和我们在一起成长，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已经非常知足了。”
轻轻挥手告别，母亲的沉稳显得和平时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却隐隐约约间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现在回想起来恐怕那并不是一件无所谓的小事，即便直到如今我也不得而知父亲究竟去做了什么，但若是母亲所流露出的感情，印象里从来都没有错判过。
“说谎可是不好的哦，夏辉想要骗过妈妈的话还早了一百年呢！所以一定要老老实实的承认错误，向同学和老师道歉才是哦。”
非常漂亮的话语，虽然如今的我已经知道即便是母亲也会在某些事上欺骗自己，然而对于那时在学校和其它孩子发生了斗殴事件的自己来说，所感受到的只有崇拜。
“嗯嗯，所以是因为他们羞辱你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吗？因为这样的理由而动手伤人……这可真是……很伤人的话语呢……”
而当自己选择全盘托出以后，母亲的表现就显得略有些犹豫了，直到眼泪差不多快要风干的时候，她才终于微笑着站在了我的身边：
“不过放心好了，妈妈会亲自去找他们说清楚的，一定不会让夏辉你受委屈，世界上怎么会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妈妈呢？所以别哭了，好好睡觉吧……”
事后的记忆并不清晰，然而可以确认的是在得到母亲的许诺后，学校原本嘲笑我的那些家伙也真的再没有找过自己的麻烦了。
“不舒服的话就先休学回家吧，等可以来上学的时候再来就行，但是课程要你们自己去补了，能够明白我们的难处吧？”
以慈祥面容而出现在宣传栏里的校长，把我和父母喊到办公室里的那一天，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就这样永远离开了学校，也直到三年以前也再没有机会获得“学生”的身份。
“这下好了，就让他先歇着吧，等到振作过来以后我再试试能不能给他送回去……实在不行的话，我认识几个做木工的老师傅，跟着去学门技术未来也算混的过去。”
明显抱有不满语气的父亲，在那天深夜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是自打我开始记事以后，直到让他们永远离开我的那场火灾以前，唯一的一次吵架。
“想不想回学校呢？夏辉？妈妈虽然知道你的真实想法，但还是想要亲耳听到那个回答……你到底想不想回去呢？”
坐在花摊前百无聊赖的我，如今记得当时的回答是非常明确的“不想要”，只是有关细节方面的缘由却记不太清了。
“是吗？是这样啊……那就先跟着妈妈摆摊怎么样？至少学些什么的话，将来也不至于在你爸爸和我老了以后，完全吃不上饭才是……”
而母亲呢，则在确认了自己的肺腑之言后，有些尴尬地压了压自己遮阳用的草帽，接着来尝试进行进一步的沟通：
“这个其实不难学，而且真的很有趣的！你看嘛，每朵花都需要精心去呵护，人们还会文艺地给它们赋予‘花语’来点缀与衬托呢！”
比如说墨菊的花语是血的思念，桔梗的花语是永恒的爱等等，详细还要分为不同的品种和颜色来讲——大致上来说，于等待父亲回来的时间里，母亲总是会孜孜不倦地向我讲述这些事情，看得出她非常喜欢。
“要多学会去理解他人，你才能够做到去帮助他人哦……夏辉是那么的善良，想必将来一定会和爸爸一样成为对别人而言非常重要的存在吧？”
时不时也会像这样给我灌输一些大道理，但因为母亲的为人实在相当复杂，以至于自己完全看不透在那几乎遮掩了半个脑袋的草帽下的，她的真实想法。
“嗯？你问‘所以矢车菊的花语是什么’吗？”
那并不是一个出于什么很特别目的的问题，然而当我那样提出以后，母亲的表现却是从未有过的踌躇，后来每每谈到矢车菊的时候都是如此。
作为她最为喜欢的花卉，我却不理解其中的理由，说起来除了父亲以外，家里面几乎没有人会在意母亲，所以最终才搬了出去，大概也算得上所谓的“分家”。
“那个的话，是‘遇见和幸福’哦，对于妈妈来说就只有如此的解释。”
所以才会栽培白色的矢车菊吗？现在想来母亲对于矢车菊的喜欢，似乎并不是出于对花卉本身的热爱，或者说至少大部分的理由，应该来源于其它事物才对。
赋予物以人的情感来寄托思绪，多愁善感的母亲因此选择了花摊，然而我却并不知道她的所有，现在想来也难怪自己会成为其他人眼里的另类，进而遭到疏远。
“妈妈以前的生活过的很不好受，但你爸爸却把我从那里拉了出来，虽然在我们决定结婚的时候遭到了家里人极为强烈的反对，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坚持想要和我在一起的想法……”
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无事可做，母亲在打发时间的余力下，还会偶尔给我讲讲自己和父亲之间的故事，其中基本都是有关婚后的各种甜腻小事，甚至还会有些肉麻。
“说实话嘛，妈妈我其实很担心，因为自己才是那个闯入你爸爸生活的外来者，他应该有足够的理由去选择更多也更好的生活，却唯独选择了我……所以遭到指责什么的，也并非不能完全理解。”
但也有部分，总是会和他们在有我之前的过去息息相关，对此自己并不熟悉，也基本不会从父亲的口中听到那些事情，只有母亲会这样做，其理由大概也只是想要倾诉。
“即便如此，那份幸福也是实打实的存在于我的心中……所谓矢车菊的花语，‘遇见和幸福’也正是这样的道理，对吧？”
我希望你也可以找到，那朵独属于夏辉的矢车菊——充满温和情绪的微笑，母亲她在这样的氛围下说着，接着便轻轻吻上了我的额头。
随即而来的，则是猛然坠落似的负重感，眼前所有的事物也在顷刻变得模糊，被扭曲
、撕裂开的画面，宛如一张被扯碎的画布，顿时一切归于寂静。
——
“夏辉？夏辉？还不醒喵？夏辉？”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到小家伙在呼喊我的名字，而脸部的触感则是柔软的肌肤。
但因为实在是太困了，所以自己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作出回应，只是想着再稍微眯一会儿，随之意识也渐渐再次远去。
“没办法喵……矢车菊只好用一些比较强硬的手段了喵……嘿！”
“呜啊啊啊！！”
按理说正常情况下，像她那样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即便是用力出拳也不会特别疼，但问题就在于小家伙并不是正常人类，所以即便是控制好力度的巴掌，也瞬间让我的脸颊感到了火辣辣的痛楚。
“很、很疼吗？夏辉？”
突然从矢车菊的大腿上抬起头清醒过来的自己，似乎也把她给吓了一跳，差点就要仰翻过去。
“抱歉……矢车菊没想伤害你的意思……下次的话会再温柔一些的喵……”
“呃……哦，这可千万别再有下一次了……现在是几点了来着？”
虽然嘴上说着打趣的话，不过在睡过头这件事上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原因，而完全没有去想为什么自己睡着前明明是趴在桌子上才对，却在醒来后发现接受了小家伙的膝枕这个问题。
“别担心喵，沐姐姐放学是很晚的事情，就算因为突然的原因放假什么的，矢车菊也能够在她接近这里之前感知到喵。”
“那真是帮大忙了……”
“可是一定要这么提防沐姐姐吗？矢车菊觉得夏辉完全可以直接告诉她喵……”
端正好坐姿，在墨菊出门打工，沐则去上学的情况下，此时此刻在房间里面的人就只有小家伙她和我。
“……我确实有想过直接坦白，直到我读完她的第一篇作文之前，确实有那样去想过……”
回答着矢车菊的疑虑，在因为长时间以来积攒的劳累而稍作休息之前，我打开了赵老师给过来的档案袋，原本的目的只是想着稍微看几眼，等到沐她放学回来以后，再一起做打算。
然而，当自己以无比震惊且难以置信的心态读完第一张作文纸后，就彻底推翻了之前的结论。
“‘完完全全是两个人’吗？夏辉在睡着前确实有这样和矢车菊说过喵。”
用力伸起了懒腰，小家伙她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大概是在自己做出如此结论之前，就已经或多或少感受到了那股不同寻常的情绪吧。
“题目自拟，作文是论成长和挫折，要求用叙事文的方式来写，积极向上的乐观态度……基本上就是老一套的思路，从这点来看和小学的作文也并无太大的变化……”
总的来说，至少在方面上还没有很奇怪的地方，而对于赵老师所说的“特别”，原本我还以为是指代很优秀的意思。
“……而沐写的内容，题目叫做‘那根本就是胡说’……高一时期的作文，正好对应着她母亲自杀的那段时间吧……稍微猜想一下就可以知道，这大概是被戳到了什么而单纯为了泄愤所写出的东西。”
没有任何阳光可言，整篇将近1000字的文章里里外外都透露着名为“悲愤”的情绪，即便硬要去谈中心思想，也只剩下“挫折”可言，根本没有多少的“成长”。
“‘死亡是每个人无可避免的终点，如果最终的结果都只是会回归死亡，那么再多的成长又到底有什么作用？这不是完完全全的自欺欺人吗？如果一个人所经历的挫折都足以使她不想活下去了，那怎么可能还要去期望她有所成长呢？’”
“……非常偏执的思路喵，对于沐姐姐来说，矢车菊确实很难以想象。”
念着其中的一个段落，小家伙所做出的评价也十分尖锐，甚至让我这个曾经一度混迹于地下的家伙来说，也未免不感到有些说不上来的遗憾。
“‘人们常说，等到失去的比得到的还要多的时候，你就长大成人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在我的未来里，还要再经历许多痛苦呢？那么多的挫折，好窒息的感觉，令自己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去追逐梦里面爸爸和妈妈的脚步，只有在他们身边我才能够成长。’”
自杀，虽然比较的委婉，但是也可以很轻易的看出这段文字所想要讲述的就是那样的意思，对于自己来说就是如此的简单，何况是真正的语文老师呢？
“他们最好是在事后对沐进行过心理疏导……如果没有的话，只能说恐怕一切还要归功于沐自己的坚强了，能够活到至今的话……”
说实话，到这里我为止我就基本看不下去了，只是因为那样的情感过于沉重，压的自己喘不过气来，一时不禁联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可是，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夏辉也曾经给矢车菊说过要积极去面对生活，对于过去的遗憾无法改变的话，就应该用未来去弥补过去的遗憾才对喵，不是吗？”
一边说着，小家伙她从众多作文纸当中针对似的取出了几张来递到了我的手上，而自己所看到的批注明确写着“高二”，其有关沐所写下的题目，也与最开始大不相同了。
“……以时间为题来写出你的感悟……‘不想要他的夏天结束’？”
“‘我不想要今年的夏天结束，因为自己无法确保冬天的夏老师或明年的夏老师还会不会如此去支撑我脆弱的内心。在好不容易得到填补以后，我想要抓住夏老师，成为他的家人。’”
如此危险却又令我感到无法表达的话语，在出自矢车菊平静的背诵后，看着那些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词，自己竟然一时哑语起来。
如果现在的处境就是她所期望的“家人”，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若是沐所追求与渴望的“家人”并非如此，我又该怎么去坦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