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人间小院后,日子重新归于沉寂。
我每日早起,打水,洗漱,清扫院中落叶,然后坐在树下,闭目冥思。不修炼,只是将心神沉入识海最深处,一遍遍地梳理、巩固那因接连巨变而险些溃散的神魂。
记忆的碎片,情绪的漩涡,力量的残响,还有那些逝去之人的面孔与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在识海中翻涌。我需要将它们一一安抚,归拢,让破碎的重新粘合,让动荡的重新稳固。
这并不容易。
每一次沉入识海,都像重新走过一遍炼狱。无数张脸,无数个瞬间,反复冲击。
但我必须承受。
我需要一个稳固的、清醒的、冰冷如铁的神魂,来执行接下来的计划。
复仇不是凭着一腔怒火就能完成的。尤其是当敌人是杨戬,是天庭,是整个旧天道体系时,更需要绝对的冷静和耐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
院中的老树叶子黄了又落,落了又长出新芽。我从初秋坐到深冬,又从寒冬坐到春暖花开。
人间的时间流速,与冥界不同,与天界更不同。我在小院中枯坐了将近四个月,换算到天界,不过堪堪几日。
但这四个月,对我而言,足够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眼底那片翻涌的赤红与混乱,已经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神魂的剧痛和虚浮感,也减轻了许多。虽然力量依旧停滞在五成,未能寸进,但操控起来,更加圆融自如,少了之前的滞涩与动荡。
更重要的是,心中那团名为“仇恨”的火焰,不再肆意灼烧,而是被收敛、压缩,凝成了一块坚硬、冰冷、随时可以爆发出毁灭性能量的内核。
该去看看了。
看看我种下的种子,发芽了没有。
我换上那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外面罩了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对着井水照了照,水中的倒影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彻底沉静下来,不见波澜。
抬手,划开裂隙。
再次踏入天界时,那种熟悉的、令人不适的压迫感与虚空污染的气息,扑面而来。但这一次,我适应得更快。
我没有直接前往西天或天庭的核心区域,而是选择在两者之间的缓冲地带,一片被称为“云霭荒原”的辽阔云海区域,悄然潜行。
这里历来是双方势力交错、暗探活动频繁的地方。观察这里的动向,往往能窥见高层关系的微妙变化。
我隐匿身形,降低气息,如同一缕游魂,在荒原上空缓缓飘荡。
神识小心翼翼地铺开,如同最细密的渔网,捕捉着空气中流动的信息。
很快,我就发现了与上次不同的地方。
荒原上,属于天庭的巡逻小队数量明显增多了,而且巡逻的频率和路线更加严密,隐隐有针对西天方向的态势。小队成员的神情也更为警惕,经过某些特定区域时,会刻意放慢速度,用侦查法器反复扫描,仿佛在提防着什么。
而在靠近西天一侧的荒原边缘,我看到了几支规模不小的天庭部队。
他们驻扎在临时搭建的营垒中,营垒上飘扬着天庭的旗帜,但没有进一步向西天境内推进的迹象。营中将士的状态,也颇为微妙。
我潜行到一处地势较高的云丘后,远远观察着其中一个营地。
营地中央的主帐前,几名天将正在交谈。他们声音不高,但以我的耳力,足以听清。
“……佛国那边,今日又遣使来催,问第三批援军何时能到位,物资补给何时能送抵前线。”一个副将模样的中年男子皱着眉头,语带不满。
“催什么催。”主位上的一位银甲老将冷哼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慢条斯理地道,“虚空大洞出现在他们灵山上,是他们自家防卫不力,出了内鬼,与我天庭何干?我们肯派兵在此驻扎,替他们稳住后方,防止虚空扩散,已是仁至义尽。”
“可是将军,天尊之前不是下令,要我等‘酌情援助,共抗虚空’吗?如今佛国前线吃紧,我们若一直按兵不动,会不会……”另一名年轻些的将领试探着问。
“酌情援助。”老将打断他,重音落在“酌情”二字上,“怎么个酌情法,上面可没细说。如今我部在此驻扎,震慑宵小,确保虚空祸水不东引,便是最大的援助。至于深入佛国参战……哼,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再说了,你当上面真的完全信任西天那帮秃驴?”
年轻将领一愣:“将军的意思是……”
老将放下茶杯,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近日军中有些传言,你可听到了?”
“您是指……关于西天秘密启动某种禁忌大阵,导致人间消失、虚空转移的传言?”
“不只是传言。”老将声音更低了,“前几日,侦缉司的人在边界发现了些东西。一些……指向很明确的痕迹。上面虽然压着没明说,但意思已经传下来了:对西天的援助,要‘有分寸’,要‘留一手’。尤其是不能让他们把我天庭的儿郎,当成了填他们自家窟窿的炮灰。”
帐中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原来如此。”副将点点头,“那我们就继续保持现状?每日例行巡逻,偶尔派点人手去边界象征性支援一下,但主力绝不过界?”
“嗯。”老将颔首,“就这样。虚空让他们自己去扛。我们只要确保火别烧到自家地盘就行。至于他们扛不扛得住……嘿嘿,那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几人又商议了几句军务,便各自散去。
我藏在云丘后,一动不动,心中却已了然。
看来,我之前留下的“线索”,已经发挥了作用。天庭高层显然对西天产生了严重的怀疑,甚至可能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这种怀疑反映在具体行动上,就是这种“出工不出力”的敷衍态度。
原本该是同心协力的盟友,此刻却同床异梦,互相提防。
很好。
但这还不够。
仅仅是这样程度的隔阂和猜忌,还不足以让他们彻底撕破脸皮,兵戎相见。
西天现在被虚空拖住,无力他顾,一旦他们缓过劲来,或者找到办法暂时稳住局面,很可能就会腾出手来,与天庭沟通,甚至反咬一口,将脏水泼到我这个“幽冥余孽”身上。
必须让这把火烧得更旺,旺到无法扑灭。
我回忆着上次潜入西天时,金蝉子在激战中的那声怒吼。
“幽冥……李安如!你竟敢……将此灾祸引至佛国!!!”
他感知到了虚空大洞上残留的冥界气息,也猜到了与我有关。
既然如此……何不将计就计?
一个更大胆、也更险峻的计划,开始在我脑中勾勒成型。
西天不是声称我引来了灾祸吗?
那我就现身,亲口“承认”。
但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而是以一个“受害者”,一个“侥幸逃生的丧家之犬”的姿态。
我要告诉天庭——告诉杨戬——西天暗中进行了一个疯狂的计划:他们试图以人间和冥界两个世界为祭品,启动某种禁忌阵法,将整个西天佛国从三界中“剥离”出去,躲入安全区,独自逃生。
结果,他们玩脱了。
阵法失控,不仅没能成功剥离西天,反而将冥界的虚空大洞,反向传送到了他们自家灵山之上。而人间和冥界,则在这场灾难性的实验中,被彻底“毁坏”了——至少,从旧天道的视角看,它们“消失”了。
而我,李安如,作为冥界之主,在最后的关头,拼死抵抗,甚至不惜舍弃半身修为,才勉强从这场灾难中逃脱,侥幸捡回一条命。
如今,我修为大损,根基动摇,冥界已毁,人间已亡,走投无路,只得来投奔……天庭。
不,更准确地说,是投奔杨戬。
毕竟,我们之间,还有那“缚神印”的空壳联系。在他眼中,我或许仍是一个可以利用、也更容易控制的棋子。而我此刻的“凄惨”状态,也足以最大限度地降低他的戒心。
至于那个“禁忌大阵”的具体细节,我不会多说。
说得多,错得多,也容易让人怀疑。
我只需要抛出这个惊世骇俗的“指控”,然后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天庭的那些聪明人,自然会用自己的逻辑,将我留下的“线索”、西天突然出现的虚空大洞、以及人间冥界的“消失”,完美地串联起来,形成一个他们自己深信不疑的“真相”。
有时候,不说,比说更有效。
猜,比被告知,更能让人确信。
想通这一切,我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可行。
那么,接下来,就是如何“表演”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利落的劲装,气息虽然内敛,但并无紊乱衰败之象。这不像一个修为尽毁、仓皇逃命的丧家之犬。
我需要改变。
我调动体内力量,刻意逆转了几处不太重要的经脉节点。顿时,一股气血逆行般的烦恶感涌上喉头,脸色也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甚至透出一股灰败之气。周身的气息开始变得杂乱、虚弱,时强时弱,极不稳定,仿佛随时会溃散。
接着,我扯下身上的斗篷和外套,用指甲在衣服上划出几道凌乱的、像是被利刃或能量余波擦过的破口。又从地上抓起一把混合着云屑和尘土的污渍,胡乱抹在脸上、手上和衣服上。头发也被我弄乱,几缕发丝被刻意逼出的汗水黏在额前。
最后,我咬破舌尖,让一丝鲜血从嘴角缓缓渗出。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一处云气凝结的水洼边,俯身看了看倒影。
水中映出一张狼狈不堪的脸。面色惨白带灰,嘴角染血,头发凌乱,眼神涣散中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惶然。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沾满污迹,气息更是紊乱微弱,活脱脱一个刚经历大难、侥幸逃生却又身受重伤、前途茫茫的可怜虫。
连我自己,都几乎要信了。
我满意地直起身。
那么,目标——南天门。
南天门平日里守卫森严,有重兵把守,寻常仙神未经传召不得擅入。
但此刻,或许是虚空战事吃紧,抽调了部分兵力,也或许是其他原因,南天门的守备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要松懈一些。
当然,这种“松懈”是相对的。对于此刻“状态糟糕”的我来说,依然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关卡。
我没有试图硬闯,也没有使用任何隐匿手段——那不符合我现在的“人设”。
我选择了一种最直接,也最符合“逃难者”身份的方式:踉踉跄跄地,从云海深处,朝着南天门的方向“跌”过去。
我收敛了绝大部分力量,只维持着最基本的飞行能力,而且飞得歪歪扭扭,时高时低,仿佛随时会从空中栽下去。一边飞,一边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
很快,我就被南天门外的巡逻天兵发现了。
“前方何人?!胆敢擅闯南天门!” 一声厉喝响起,一队十人左右的天兵驾云迅速围了上来,手中长戟寒光闪闪,指向我。
我像是受惊一般,身体猛地一颤,飞行轨迹更加混乱,险些撞上其中一名天兵。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我抬起头,用那种惶恐、虚弱、又带着一丝急切的眼神看向他们。
“我……我要见……真君……” 我声音嘶哑,气若游丝,说话间又咳了两声,嘴角溢出的血迹更多了些。
“见真君?哪个真君?” 为首的小队长警惕地打量着我,眉头紧皱,“你是何方修士?为何弄成这般模样?可有通关文书或传召令符?”
“我……我是……” 我似乎想说出身份,但又因伤势过重,气息一滞,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摇摇欲坠。
旁边一个年轻天兵小声对队长道:“头儿,看他这模样,伤得不轻,气息混乱不堪,修为……似乎也损得厉害。会不会是前线溃退下来的散仙?”
队长没说话,目光依旧锐利地在我身上扫视。他显然经验更丰富,不会轻易相信。
我趁着咳嗽的间隙,艰难地抬起左手,手背上,那因为逆转经脉而特意显现出的、类似“缚神印”残留的黯淡纹路,一闪而逝。
“真君……杨戬……真君……认得这个……” 我断断续续地说,声音越来越低,仿佛随时会昏厥。
队长看到我手背上的纹路,瞳孔微微一缩。
他虽然未必认得那是“缚神印”的空壳,但那股属于杨戬的、独特的、带着凌厉镇压意味的法力残留气息,却是做不了假的。能拥有这种印记的,要么是杨戬极为重视的囚犯或控制对象,要么……就是与他有某种特殊关联的人。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他一个小小巡逻队长能擅自处理的。
队长犹豫了片刻,对身旁的天兵使了个眼色:“去,速速禀报值守灵官,就说……有身份特殊、伤势极重的修士求见二郎真君,手上有真君印记。”
那天兵领命,飞快地朝南天门内奔去。
队长则示意其他人继续围着我,但长戟的锋芒稍稍收敛了一些,语气也缓和了些:“你且在此稍候,已派人去通传了。”
我虚弱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捂着胸口,默默调息,脸色更加难看。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约莫一炷香后,那名天兵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白无须的中年灵官。灵官步履匆匆,来到近前,先是仔细看了看我狼狈的模样,又盯着我手背上那若隐若现的纹路看了几秒,脸上掠过一丝惊疑。
“你……” 灵官开口,声音尖细,“便是要求见二郎真君之人?报上名来。”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两个字:
“李……安……如。”
声音不大,但“李安如”三个字一出,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一下。
巡逻队长的脸色变了,那名灵官更是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大。
“李安如?!你怎么成这......”
这位传说中的、搅动了三界风云的幽冥大帝,竟然以如此狼狈凄惨的模样,出现在南天门外,还要求见二郎真君?
我听到了灵官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知道,这事太大了,大到根本不是他能做主的。他甚至不敢再多问一句。
“你……你在此等候!不得妄动!” 灵官丢下这句话,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南天门,看方向,是直奔更高层的值守神殿而去。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些。
周围的空气很安静,只有天兵们略微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我故意弄出的、痛苦的喘息声。那些天兵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惊疑、戒备,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好奇。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
南天门内,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
不是灵官,而是一队约五十人、身着银亮铠甲、气息精悍冷肃的兵将。他们行动迅捷,步伐统一,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领头的是两名神将,面容冷峻,眼神如电。
他们来到近前,为首的一名神将目光如刀,在我身上扫过,尤其是在我手背的纹路和嘴角的血迹上停留片刻,然后沉声开口:
“真君有令,带此人前往真君神殿。路上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是!” 身后兵将齐声应诺,声震云霄。
两名神将一左一右,看似搀扶,实则扣住了我的手臂。他们下手很有分寸,既控制住了我,又没有进一步加重我的“伤势”。其余兵将则散开四周,形成一个严密的护卫,或者说押送阵型。
“走吧。” 神将面无表情地说。
我被他们半搀半架着,穿过高大巍峨、缭绕着七彩祥云的南天门。
踏入天门的那一刻,更加浓郁精纯的仙灵之气扑面而来,其中也混杂着更清晰的、属于天庭本身的、秩序森严的天道威压。远处,宫阙楼台绵延无尽,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一派恢弘神圣景象。
但我能感觉到,在这份神圣恢弘之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焦虑。往来仙吏神将的步伐比以往更加匆忙,脸上也少了些从容,多了些凝重。空气中,除了仙气,似乎也有一缕极淡的、被净化处理过的虚空污染残留的味道。
看来,西天的麻烦,以及人间冥界的“消失”,确实给天庭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我没有东张西望,只是低着头,顺从地被押送着,在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下,穿过一道道门户,走过一条条玉阶长廊,朝着天庭深处,那座属于二郎显圣真君杨戬的神殿走去。
殿前广场空旷,守卫森严。押送我的队伍在殿前停下,两名神将松开手,其中一人上前,对殿门外的守卫低语几句。
守卫进去通报。
片刻后,殿门缓缓打开。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沉重、仿佛凝滞了空气的威压,从殿内弥漫出来。
“进去。” 神将侧身,示意我独自进入。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襟,迈步,踏入了真君神殿的大门。
殿内光线并不明亮,甚至有些昏暗。高大的廊柱投下深深的阴影,正前方,是一个数级台阶之上的主位,此刻空着。
主位下方,两侧站着几名神将和文官模样的人,个个气息深沉,目光如炬,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探究,以及毫不掩饰的怀疑。
我没有看他们,目光径直投向主位侧后方,那片更加深邃的阴影里。
一个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踱步而出。
银甲,黑袍,三尖两刃刀随意地靠在座椅旁。面容冷峻,眉宇间那道竖痕仿佛闭着的天眼,更添威严。他的目光平静无波,落在我身上,却让我感觉像被冰冷的刀锋刮过。
杨戬。
他走到主位前,并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李安如。”
“真是……好久不见。”
“弄成这副模样,来我天庭,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