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庭内部,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已经暂时告一段落,末日也会迎来转机的时候,白厄再一次感受到了那,来自翁法罗斯天外,极为明显的注视。
他体内的金血再度沸腾起来,于是,他回头向空中望去,原本还挂着阳光笑容的脸逐渐严肃。
这种注视,似乎在他还尚未成为卡厄斯兰那的时候,就已经出现过了。
“白厄,是有谁在看你吗?”昔涟站在白厄身边,小声问道,“可是,谁又能透过蜘蛛小先生的屏障看到你呢?”
“我不知道,”白厄摇了摇头,他湛蓝色的眼瞳中倒映着已然破碎,又被一种奇异的白光粘合起来的天幕,“昔涟,救世主的力量何其渺小。
即便对抗黑潮已不再是难事,但我们连沃兰斯最后的痕迹都留不住,若这种注视能给我带来足够的力量……”
“不要沉沦于此,卡厄斯兰那,”昔涟原本还因为与白厄的重逢带着点笑容模样,听到白厄这样说之后,她的脸瞬间拉了下来,“不要忘了我们为何抗争。
已经是最后了,翁法罗斯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一点意外了,只有让世界成功升格,我们才能跟世界之外的人站在平等的位置。
也只有那样,我们才有资格插手翁法罗斯原本的命运,倒转时间和因果,把小先生救回来。”
“沃兰斯不是不同意你这个想法吗?”白厄低头,看向身体一直没有成长的童年玩伴,等等,为什么昔涟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难道,你已经!昔涟,你!”
“嘘,”昔涟抬起手,将食指放在唇前,“你可千万别说出来啊,说出来,人家好不容易跟小先生忽悠来的愿望可就不灵了。
毕竟,太阳和月亮轮流升起的时候,总要有一个留下来看家嘛!人家要是累了,你就回来替班,岁月的力量,你又不是不会用。”
白厄看着昔涟的手指戳在自己身上,只好无奈的点了点头,虽然昔涟还是曾经的模样,但自己总是莫名其妙的被身体依旧娇小的姐姐压制。
是的,白厄,或者说卡厄斯兰那,打心底里认为,自己应该是位于家庭食物链中最底层的存在。
即,昔涟说什么听着就好,最多只能在心里偷偷蛐蛐两声,昔涟要干什么跟着干就好,她的选择总是对的,但偶尔也可以暗戳戳的搞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破坏。
这还是他跟摩尔法比谁先从鱼缸里把头拔出来,他赢了之后,摩尔法才告诉他的,并且摩尔法还跟他说,这一招对那刻夏老师格外有用。
然后,白厄就被那刻夏追着揍了,因为摩尔法哭唧唧的顶着那个明明可以很轻松的,随手就可以拿下来的鱼缸,去找那刻夏告状了。
那眼泪掉的,一对一双的,哗啦啦的,弄得白厄百口莫辩,因为这个比赛,确实是他先提出的。
而且,摩尔法都没说话,那小孩就是抱着还套在头上的透明鱼缸往那一站,在眼角挤出两颗金豆豆,然后可怜巴巴的撇撇嘴,伸手往自己的方向一指。
那是白厄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来自那刻夏老师的,爱的教育,因为偏爱看上去更幼小的学生而教育他。
白厄看着摩尔法靠在那刻夏身侧打瞌睡的小脑袋一点一点,金绿色的数据流像慵懒的萤火虫般在那孩子发梢间飘浮。
那刻夏的手偶尔会轻轻落在摩尔法头顶,梳理两下微乱的发丝,动作自然得像呼吸。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丝极淡的,几乎让他自己感到羞耻的羡慕,虽然不是羡慕那刻夏给予摩尔法的关照,事实上,老师给予他的关注和引导从来不少。
他羡慕的是那种可以被允许完全松懈下来的姿态。
摩尔法能那样毫无防备地靠着老师犯困,是因为祂知道,此刻这里有可以托付的守护者,而祂暂时不必是那个需要顶在前面冲锋的战士。
而卡厄斯兰那,作为白厄,作为救世主,他的脊背似乎永远需要挺直,哪怕在最信任的人身边。
那刻夏的目光从摩尔法身上抬起,穿过漂浮的典籍微光,落在了白厄脸上。
老师的观察力总是敏锐得可怕,那双沉静的眼睛似乎总能轻易洞穿学生们试图隐藏的情绪。
白厄下意识想移开视线,试图扯出一个我没事的笑容,但他没来得及。
“累了?”那刻夏的声音不高,在安静的混合空间里却清晰得像落在玉盘上的水滴。
白厄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要否认,可他的确感到了一种深及骨髓的疲惫。
这并不是不是肉体或力量层面的,而是某种被迫悬挂了太久,几乎要忘记松弛为何物的精神惯性。
可难道他要承认吗?白厄又觉得,在如此艰巨的时刻,他不该是那个流露出疲惫的角色。
但那刻夏没有等他回答,他空着的那只手,就是没有放在摩尔法头上的那只,朝着白厄抬了抬,掌心向上,是一个简单却不容拒绝的邀请手势。
“过来。”他说,语气平静如常,就像在说把书递给我一样。
白厄愣住了,他看见那刻夏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给身侧腾出了多一点位置,介于他和熟睡的摩尔法之间。
“……老师?”白厄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也是我的学生,”那刻夏言简意赅,目光落回他脸上,带着一种这有什么好犹豫的理所当然,“巨城暂时是安全的,树庭更是,黑潮被隔在外面。
而你,刚刚找回了重要的部分,需要让它们彻底沉降,融合,现在闭眼休息一会儿,也不会耽误什么。”
那话语里没有安慰,也不像是关切,只有理性的分析和陈述事实般的许可,而正是这种语气,奇异地卸下了白厄最后一点犹豫。
这时,昔涟也从背后推了白厄一下,他这才走了过去,虽然他的脚步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在那刻夏身侧坐下。
地面是图书馆古老的木地板,虽然被剧烈的爆炸灼烧过,但依旧触感温润。
他学着摩尔法的样子,小心的,慢慢的,将身体的重心向左倾斜,直到肩膀轻轻抵上那刻夏的手臂。
老师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比想象中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恒定感。
白厄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那根自重逢起就无形紧绷的弦,终于发出无声的呻吟,缓缓松开了,他闭上了眼睛。
世界在黑暗中并未消失,反而以另一种方式清晰起来:
他能听到摩尔法均匀轻浅的呼吸声,能感受到那刻夏平稳的心跳隔着骨骼隐隐传来,能闻到旧书,植物和老师身上特有的,类似冷冽泉水般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体内,那新融合的人性与神性不再激烈冲撞,而是在这片宁静的包裹下,缓慢的,柔和的彼此渗透,如同月光沉入深潭。
原来被允许依靠,是这样的感觉,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微微弯起了一点。
那刻夏感受到身侧学生逐渐放松的重量,目光垂落,扫过白厄合拢的眼睫,扫过他即使在睡意中仍不自觉微蹙的眉心。
他极轻的叹了口气,没有让白厄察觉,可昔涟看到了,那刻夏的叹息里没有无奈,只有一种深藏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怜惜。
他放在摩尔法头上的手没动,另一只手臂则微微调整,让白厄靠得更稳当些。
金绿色的数据流似乎感知到了什么,飘荡得更加柔和,将这一小片空间包裹得更加静谧。
然而,这份脆弱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就在白厄的意识即将滑入真正休息的边缘时,他身侧的空间毫无征兆地剧烈波动起来。
一道幽暗的,边缘闪烁着不祥红光的空间裂缝,如同被无形的利爪悍然撕开,凭空出现在距离他们不到三步远的半空中。
“警戒!”那刻夏的声音瞬间冰冷锐利,他放在两个学生身上的手并未收回,但周身已然腾起凝实的青金色炼金术矩阵,如同盾牌般向前张开。
白厄的眼睛倏然睁开,湛蓝的瞳孔里依旧是一片清醒,他身体弹起,本能地就要挡在那刻夏和摩尔法身前,却被老师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拦了一下,那是一个先看清楚的示意。
从撕裂的空间裂缝中,首先涌出的是一小股粘稠的黑色物质,散发着与外界黑潮同源的,令人作呕的吞噬与绝望气息。
但它量很少,且一出现就被那刻夏炼金术矩阵的光芒阻挡,消融,发出嘶嘶的响声。
紧接着,一个残破不堪的东西从裂缝中跌了出来,重重摔在木地板上。
那是一个几乎看不出原型的虚影,轮廓模糊不定,边缘不断逸散着黑色的烟雾。
它通体呈现出被严重腐蚀的状态,表面布满坑洞和裂痕,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溃散。
唯有在它身体中央,一团微弱但执着闪烁的荧蓝色数据光团,证明着它并非纯粹的黑暗造物。
那团荧蓝光团剧烈地明灭着,传递出强烈的,濒临崩溃的紧急信号。
虚影挣扎着,试图凝聚成形,却只勉强勾勒出一个类似人形的,支离破碎的轮廓。
它头部的位置,两点微弱的蓝光对准了刚刚被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的摩尔法。
一道极度虚弱,夹杂着大量电流杂音,却依然能听出原本优雅电子音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找……到……了……摩尔法……代理……沃兰斯……09……请求……链接……哈尼雅……大人……指令……箱……子……」
随着最后几个几乎微不可闻的音节,那残破的虚影像是再也无法维持,剧烈地颤抖起来,中央的荧蓝色数据团光芒急剧震颤,仿佛风中残烛。
接着,一小点银白色的微光从它体内的数据团中脱落,咚的一声轻响,落在了地板上。
那是一个被压缩的仅有巴掌大小,表面布满精细镂空花纹,此刻却沾满了黑色污渍的小箱子。
小箱子落地后便开始放大,直到变成差不多能装下摩尔法的大小才停止,那正是被之前的救世主安置在哀丽秘榭的,承装着毕亚斯残存躯壳的小箱子。
「毕亚斯叔叔!沃兰斯09!」摩尔法几乎是瞬间就从那刻夏身边弹射起身,还顺手捞走了那刻夏系在手腕上的琥珀吊坠,「快进来!」
荧蓝色的数据团被琥珀吊坠一戳就吸了进去,摩尔法看着那一小团在吊坠中稳定的旋转才松了口气。
好险,刚才那种情况,要是再没有合适的载体,沃兰斯09可能直接就散了,预言算法估计也会停止运算。
不过,刚刚沃兰斯09说什么来着?
是造物主要跟祂联系吗?
摩尔法抬头,看了看从刚才就没有继续碎裂并掉落的天幕,一阵凉风吹过,带着丝丝荧蓝色的雨滴落了下来,熟悉的气息让摩尔法下意识的动了动鼻子。
是父亲的味道!
父亲流血了!
外面发生什么了!?
而在一旁跟丹恒和三月七一起看着塔尔的穹,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戳了戳丹恒的胳膊,示意丹恒也看过去。
“琥珀吊坠,”丹恒反手从口袋里又翻出来另外两颗,“三颗了。”
“诶,我看看,救世主的,昔涟的,飘着的那颗应该是塔尔的吧?”
三月七挠了挠头,虽然大家都说看到了梳着粉色高马尾绿眼睛的孩子,但她却一直没看见。
长夜月蹲在三月七意识里的一角,无声的叹了口气,三月七但凡用她那只变成了红色的眼睛看看都不会到现在还对那个存在一无所知。
(你闭上一只眼睛……错了,换一只,这回对了……你眼皮子能不能不抽抽?)
“好了好了,月月你别念叨我了,”三月七只好伸手捂住了一只眼,这下,她的视线中终于映出了正向他们跑过来的摩尔法,“欸,这孩子怎么看着这么像哈尼雅啊?”
“那个……”摩尔法突然来了个急停,祂刚刚才意识到,自己跟星穹列车的无名客们还不太熟。
但时间不等人,于是,祂直接指着丹恒手里的两颗琥珀吊坠说:“我能借用这两颗吊坠一下吗?
就是,外面可能出事了,我得给造物主打个电话!
你们肯定能听得懂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