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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你想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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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勤一滞,眯了下眼。

犹记得初见那天,是在一个狂风卷沙的旱谷。

他和吴歧身负重伤,躲了进去。

仇家牵着头猎狗,四下搜寻。

很快,他们就被围了起来。

就在生死一线之际,一记长鞭甩来,涤荡出横扫千军的气势。

只见马踏飞沙,烟尘里,是一抹随风飘摇的紫。

那一刻,他注目着马背上的人,头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一眼万年。

可惜,寤寐思服的姑娘不属于他。

殷罗月已嫁给了南宫引。

不过,他发现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感情。

所谓结合,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听府上的丫鬟小厮说,家主和夫人白日里相敬如宾,晚上却是一个睡床,一个睡地。

好几次进去收拾,发现地上铺着没来得及收的席被。

他还窥探到,殷罗月折着花,对贴身侍女抱怨。

“这个南宫引,木头桩子似的,实在无趣,老娘迟早跟他和离!”

也就是这句话,让他以为,殷罗月是不喜欢南宫引的。

而且,他觉得殷罗月是对自己有意的。

不然缘何养伤那段时间,她总是来送药,还让自己讲江湖上的见闻。

明明吴歧是一块被救回来的,为何不让吴歧讲?

吴歧否定了他的想法,“那是因为你伤势比我重,夫人才多送了几回药。”

“她喜欢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我和家主都嘴笨,不会讲,她才找你讲的。”

“你怎作如此之想?”

“再说——”

周勤冷眼喝住他,“你闭嘴!”

爱人者,望人恒爱之。

他不信,无论如何也不信,殷罗月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意。

他更不信,她会对南宫引生出情。

可是,时间就是改变了一切。

索然无味的南宫引不知从何时开始,会挠着头对她说,“我去茶楼跟说书先生学了学,你要听故事吗?”

殷罗月撑着下巴,点点头。

可惜,南宫引讲的故事,还是没有意思。

“你果然嘴笨。”她评价道。

南宫引耳根子通红,十分窘迫。

那样子却逗得殷罗月笑起来,“不过,我挺喜欢听的。”

他愣了愣,在那烂若星芒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于是那笑,便在心底化开,变成一汪融融的春水。

后来,丫鬟小厮们不见了地上的席被。

后来,府上有了位小公子。

再后来……

周勤在一遍又一遍的隐忍里,在年复又一年的失落里,陷入了魔怔。

他逼迫自己不去看,那十几年的恩爱两不疑。

他逼迫自己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那就是所有的所有,都缘于南宫引的强制。

南宫引必须死!

死了,他就可以把心爱的姑娘带离苦海。

因此,在南宫弦月五岁那年,他策划了一场阴谋。

南宫引夫妇出游前,他帮着准备马车,在熏香里掺了软筋散。

那样,等他买通的山匪袭击时,南宫引便会命丧黄泉。

而殷罗月不会受任何伤,他已经同山匪说好,他们会避免伤害她。

但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样东西。

他没算到的是,殷罗月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替南宫引挡了刀。

她甚至死在了南宫引前面。

那一天,黄沙飞扬的旱谷里,一袭紫衣同一袭玄衣抱在一起,脊背上插满了血淋淋的兵刃。

他躲在初见的地方,眼睁睁看着。

由最初的快意,慢慢石化。

他终于相信了,在自己的手笔下,殷罗月确实所爱非他。

吴歧被引开返回后,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去。

门内,是坐着轮椅在外头晒太阳的南宫朔月,还有围着兄长呼风车的南宫弦月。

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在那遥远的旱谷,爹娘已遭遇不测。

凶手则站在跟前。

他们甚至还关切地问,“周伯,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周勤木木地看着那两双眼,心想,跟他们娘亲真像。

像极了。

因此,他多年如一日地付出着,抚养两位公子长大。

这样,当他看到那两双眼睛时,就仿佛这世间,还有殷罗月的影子。

然而纸包不住火,这件事被南宫朔月摸到了端倪。

还说,要把凶手碎尸万段。

说那话时,眼神不再柔和,而是冷若冰霜。

他看不到了,看不到殷罗月的影子。

剩下的,是南宫引。

南宫朔月不能留了。

南宫弦月也不能留,他的灵动最像殷罗月,他的倨傲也最像南宫引。

所以,他要一并把他们都除掉!

“你们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他望着画上的明眸,眼泛浑浊,盈泪咆哮。

“我守着一个虚无的念想,一个没有结果的未来,守了一年又一年。”

他指着灵堂的棺椁和南宫弦月。

“每一年,我看到他们两个的眼睛,怀念着消散为云烟的人时,他们又变成了南宫引,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模样!”

“我欢喜不得,恨也不得,只能被撕扯得不上不下,痛不欲生!”

“你们都知道吗?!”

众人注视着他无厘头的疯魔样,都无法理解。

也难以想象,那样一副金玉其外的皮囊,却是败絮其中,包藏着如此肮脏不堪的污垢。

李莲花缄默良久,才从沉痛悲哀里缓过来。

“殷姑娘救你,你却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她。”

“她甚至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救的,是这样一个人。”

“那个人,要毁掉她的丈夫,还要毁掉她的孩子。”

他冷冷扫过周勤,眸光如刀,“什么爱与不爱,不过是你的私心和占有欲作祟罢了。”

“南宫家主待你不薄,何错之有,一切都只是你荒诞不经的臆想。”

“是你的臆想,害了整整三条无辜的人命!”

哪怕千刀万剐,亦死不足惜。

南宫弦月听罢,几欲透不过气来。

他心底翻腾起汹涌波涛,逼得他直面向,由熟悉变得陌生的仇人。

李相夷下意识拉了他一下,没拉住。

南宫弦月绷着脸,“你可还有话说?”

周勤看看他,又看看画,忽而向画伸出手。

就在要碰到时,被南宫弦月大力打掉了,“别碰我娘,你不配!”

周勤垂下手,挤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

“配,我的确配不上她。”

“可配不配得上又如何,”他摊开手,“我只恨,当初设计那场游戏时,没有想方设法留她在府上。”

他又指着虚空,八字胡抽动,“要不是南宫引带她出去,她不会死,她不会!”

方多病实在受不了这神经了,怒骂道,“自己作的孽,居然牵强附会地泼别人脏水,还真是蜣螂戴面具,臭不要脸!”

周勤瞥他一眼,不为所动。

“随你怎么说,总归这条路我已经走到黑了,再黑一点又何妨。”

他闭目呼了口气,逐渐冷静下来。

步若虚影,人一下移至门外,缠满杀孽的手抬起。

“给我上,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刹那间,灵堂外冒出大批护卫,手持银刀,冷铁泛光。

在朦胧的夜色里,他们涌动着,宛如狩猎的狼。

“周勤,你疯了!”吴歧吼了一句。

他不明白,那个曾经一起仗刀行侠的少年,为何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或许,那个人早就死了。

他咬牙握住刀,扎步迎敌。

这一次,哪怕是死,也会拼命护住这里的一切。

出战前,他回身看了眼李莲花他们,“恐怕要连累三位了。”

李莲花却很淡定,“不碍事,不碍事。”

他左右各叫了声,“小宝,阿飞!”

叫完,就从容往后一退,退到如临大敌的两个小孩跟前。

并把跨着弓步的两个人往上一提,“别紧张。”

说完,还对瑟瑟发抖的,举着掌盘准备打人的凌霜安慰了一句,“姑娘不必如此,很快就过去了。”

三人十分不解,这都大难临头了,不该警醒自保吗?

很快,他们就明白为什么了。

只见两道身形掠影而过,背对而立在重重黑压前,长风从中间穿过,激不起一丝惊惧的波澜。

方多病拔剑一横,笛飞声袖袍一翻。

剑气和掌风扫出去,皆可力挡百万师。

兵刃未接,一圈人便弹飞出去,翻滚在地。

周勤亦滑至十几米开外,嘴角流出一线血来。

他明显慌了。

这些人可是那两拨人的三四倍之多。

少见多怪,他当然不会知道,有时候的自以为,对别人来说,是见怪不怪的小场面。

笛飞声掌心翻转,再度聚起气来。

他嘴唇浅浅开合,“不怕死的,尽管来!”

那声音冷峻刚毅,有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众护卫面面相觑,不免有些怕了。

一堆人眼神交流片刻,竟纷纷求起饶来。

他们表示一切都是周勤蛊惑,愿改过自新,像以前那样为南宫府效犬马之劳。

周勤狂怒,竟一爪掐死个人,“废物!”

方多病来气,一剑扔出去,直钉进他手心。

然后对吴歧道,“吴护卫,还不快擒贼!”

吴歧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迎敌迎了好一会了。

他提步上前,揪住周勤的手,将方多病的剑弹回去。

两人缠斗起来,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

最后,周勤落了下风,被他废了筋脉,拎到灵堂前跪下。

“是我错看了你,从今往后,我们恩断义绝,什么结拜兄弟,都见鬼去吧。”

他阖眸长嗟一声,刀锋侧向周勤脖颈。

就在这时,一旁的南宫弦月叫了停。

“吴叔,我来吧。”

吴歧偏头瞧他,有些许诧异,可事情又实在合情合理。

但他年纪实在太小了,不该面对这样血腥污秽的杀戮。

他怕他以后会做噩梦。

然细细想来,如今发生的这一切,又何尝不是一场噩梦。

他注目着那慎重而认真的神情,收刀退下。

南宫弦月挪步去找李莲花。

一转身,就看见破骨刀呈在眼前。

李莲花仿佛早就洞穿了他心思,知道那一刀对他来说,是无可避免的。

他对上那双温和的眼,听见那温和的声音问,“你想好了吗?”

他郑重地点点头。

李莲花蹲下去,摸摸他脑袋,“金屑虽贵,落目成翳,这破骨刀是把名刀,好与不好,全看用它的人。”

“你哥送给你,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他把刀搁南宫弦月手心,拍拍那稚嫩的肩膀,“去吧。”

南宫弦月紧紧握住刀,“嗯”了声。

李莲花又不知何处找的酒杯,更不知何处倒的酒,变出杯酒来递给他。

他有些木地接在手里——李大哥好像总能猜对一些东西。

他拿着酒和刀,步履沉沉地迈向周勤。

红眼道,“我叩天叩地,叩父母生养,叩恩人施手,此生绝不叩仇人。”

“你为南宫府操劳的恩,我便用这酒祭你,还了你这恩。”

他倾酒而下,酒渍落地成河。

周勤苦笑一声,塌下肩膀。

而后杯响为号,瓷盏尽碎,“现在,我要为我爹娘,还有故去的兄长,向你讨债!”

他举起破骨刀,毒刀向下,狠狠刺去。

一道血飞溅而出,染红了棺椁上的白绫。

那斑斑点点的血迹,宛如雪地里枯败的红梅。

众人纳在眼里,寂寂无言。

四周是白烛灯花落,愁杀未眠人。

此时,月亮褪下山头,天蒙蒙亮起。

李相夷打眼往外眺去,扯了下靛青长衫的人,“李莲花,人为什么会这样?”

李莲花望着山脊模糊的轮廓,手搭到他肩上,语气轻如针落。

“因为人啊,是这世上最奇怪的东西。”

奇怪得如同雾里看花,奇怪得最初的感觉,到头来都是错的。

第二天,南宫府的事情不胫而走,鹤城人都是阵阵唏嘘。

消息往云隐山送过,漆木山和芩婆都下山来了。

他们凝望着棺椁里的人,皆是触目恸心。

后边又搂着南宫弦月,拍他后背,“你要是愿意,以后云隐山就是你第二个家,想家了,就来云隐山吃顿饭。”

南宫弦月酸着鼻子,点头应好。

南宫朔月的灵停了三天整,方盖棺下葬。

下葬那天,没有大办特办,倒有不少人自发来送行。

本是稀稀拉拉一队人,竟慢慢排得长了。

送至府外几百米,亲友止步,到专门掩土起坟的人回来,方能前往祭拜。

众人去时,坟冢新立,就在合葬的南宫引夫妇旁边。

纸钱一点点烧下去,化为纷飞的灰。

火光缭绕,烫着冰凉的石碑。

李莲花不禁想,若是自己没有先去云隐山,而是早一点来南宫府,事情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他应该早一点,再早一点的。

落寞寞地,不知不觉中,最后一片纸钱烧完。

他两手空空,上面却好似缚了千万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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