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沉，候在城门处团团转的兆海终于瞧见了熟悉的马车。
连滚带爬的跑上前去，瞧见半掀车帘的那只熟悉的手，兆海热泪盈眶。“圣上~”
“没出息，我就出门散散心，你哭什么。”
怕你跑了呗，同坐的李同光翻个白眼。
“大不敬啊长庆侯，我要治你大不敬。”
李同光不理，又翻了个白眼。
他俩的关系果真虚伪，白日里那些真切情义如过眼云烟，现在又是互相不顺眼的时候了。
罗罗不肯吃亏，冷哼了声。“前几日如意姐同我说，还有两三个月小船就要出生了，到时你打算送些什么啊~~~”
“……”
真会戳人心窝子，李同光铁青着脸狠狠瞪他一眼，气汹汹的掀开车帘下去了，他宁愿自己走回去，也不要再见到这个可恶的人。
月明星稀，皇帝寝宫里青雀连枝灯依旧明亮。
罗罗震惊到不会言语，指着榻上的小小东西。“你，你，他…”
阿昭不会被那群老头气疯了，偷了个小孩回来吧。
钱昭握着那节颤巍巍的手指亲了亲，好笑道。“我回来时他就在殿后的长阶上趴着，也不知怎么过去的，你再仔细看看是谁。”
“......”罗罗伸着脖子仔细看了看，确认道“不认识，你从哪偷的？”
钱昭失笑，榻上那个三头身的小东西却是撅着屁股爬了过来，仰头左右看看，一头撞在罗罗怀里。“皇兄~抱~~”
抱个屁啊，他自己还需要人抱呢。
罗罗毫不客气的伸出一根手指顶着小孩儿的脑瓜子，小傻子被戳的往后仰了仰脑袋，但他没哭反倒嘎嘎嘎嘎的笑起来，扑腾着短短的小手还要罗罗抱。
“......”罗罗犹豫了下伸出手，试探的调整了好几次，最后直直伸着胳膊把人平举在胸前。
“这样？”他问钱昭。
“我可没这样抱过你。”钱昭无奈的伸手去接，只是小东西却不干，推拒着钱昭伸过来的手。
李承远肉嘟嘟的小脸被兄长折腾的通红，但他也高兴，咧着一嘴的残缺的小牙，依旧笑的嘎嘎嘎嘎，像只小鸭子。
钱昭哄着罗罗，让他把被当做武器上下挥舞的弟弟放下来，他自己则拎着小孩的手脚看了看，舒了口气。
很好，还健在。
李承远的母妃是个宫女，生下他没多久就去了，李隼原先的那些后妃也早已移居外宫，李承远在宫里是由奶嬷嬷和内监抚养的，又不是自己生的，罗罗压根想不起他，还是上次在生辰宴上见过一回。
小孩子最有肉的地方是脸蛋，捏着细细软软的胳膊和腿，钱昭发现这个小皇子似乎并没有被养的十分好。
也是，若是好好将养着，也不会到现在还没发现小孩在这里。
罗罗也想到了，他阴沉着脸唤兆海。“去将四皇子宫里的人换一拨。”说着又把小孩递给兆海。“顺道带他回去睡觉。”
兆海去接，小东西却不肯走，他也不敢哭，只用小小的手掌紧攥住兄长的衣襟。
罗罗衣领都被他扯散了，对峙半晌，罗罗薅了两下小孩细细软软的头发，满脸认真的要他保证不尿床。
“不许尿床，尿床就把你挂在御书房的书案上，让白史官给你念典史，你怕不怕？”
小孩哪里听得懂，但还是应和着兄长乖乖点头又往兄长怀里缩了缩。
罗罗心满意足，把他揣进怀里，自己也美滋滋的往钱昭怀里躺。
第二天一早，罗罗就下令给小屁孩换了个邻近的宫殿，只是这小孩跟个粘糕一样，一双短腿‘扑棱扑棱’的，总要跟着罗罗。
罗罗把他带进御书房，让那个总喜欢对他念叨的太傅教小孩读书。
太傅头疼的再一次压了一大口冷茶。“圣上，请恕臣才疏学浅，实在无力。”
四皇子连话都说不全，路都走不稳，怎么教学？
圣上到底有多痛恨读书，又有多小心眼，连这么小的弟弟清闲也看不惯。
就是看不惯，太傅不肯教，罗罗干脆自己来。
他揣着李承远批奏章，一边咕咕叨叨的骂上奏的大臣，一边给李承远念奏章上的字。
每一次都是要不了三刻，怀里的小孩就会闭眼‘呼呼’的打小呼噜，罗罗听的也犯困，干脆一撂朱笔也躺下去。
对此李同光和宁远舟深受其害，皇帝批不完奏章，每回都要在傍晚时分召唤他们进宫加班。
宁远舟更辛苦些，任如意如今大着肚子，哪怕府里有元禄照看，他也还是牵肠挂肚的，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是要回府的。
如此又过了两年，罗罗孝期已满，在一众朝臣再次上奏请立后妃时，他宣布他生不了孩子，要立李承远为太子的消息。
一时间朝纲震动，下朝之后沙东王代表近臣于太极偏殿面见圣上。
沙东王先是关切了一番罗罗的身体，确认无碍后视线隐晦的瞟向某个地方。
怎么就不能生孩子呢？
“圣上。”沙东王小心翼翼道“圣上莫慌，臣部落有专看此处的巫医……”
“舅舅。”罗罗打断他的话，看着男人关切的神色，他坦白“你知道的，喜欢黄沙大漠高山林野的人不会喜欢四方的天地，我不喜欢这里，从来都不喜欢…”
沙东王愣了片刻，眼前的脸与许多年前的人有些重合，他眼尾有点红了。
许久，沙东王问“现在走？”
“不，我依旧在这里，在小四能担起这个担子前。”
又或者李承远担不起这个担子，需要他一直守着。
沙东王松了口气，与感情一事他自然无条件偏向于外甥，可他也是沙东部的首领，要对部落子民负责。
虽说现下因为罗罗强势，手下亲兵营的发展势如中天，三族部落势力已经被大大削减，可明里暗里争斗了这么些年，不是一时半伙能消停的，罗罗在位，作为圣上的亲舅，他和部落总归是高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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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李承远懂事起，每年生辰他总是会许同一个愿望。
不要长大。
李承远三岁被封太子，受封之后没多久便开始读书握笔，教他的老太傅不止一次的夸他天资聪颖，又教他学习需持之以恒不能学习某个懒蛋。七八岁习武时，太保也夸他根骨好，是个习武的好材料。
每当这时，李承远总是谦逊摇头，笑自己还差的远。
周围人总是在表扬他，只有皇兄叫他笨蛋。
初时李承远不懂，皇兄是这世上他最爱的人，所以他不愿意当笨蛋。
后来，他懂了，这世上皇兄是李承远最爱的人，所以他要当笨蛋。
十岁往后的生辰面，每一次都吃的艰难，即便每回都是钱太保亲手做的。
一碗面有三个鸡蛋，皇兄两个他一个，但往往罗罗能吃到三个。
十五岁的生辰面尤其难吃，伴着眼泪和争吵又涩又咸，三个鸡蛋谁也没吃到，便宜了那头仗着才出生没多久整日缠着他皇兄撒娇的小狼崽。
到底是他赢了，皇兄还是心疼他的，虽然嘴里骂骂咧咧的，但给他擦眼泪的手却很轻柔，只是叹气声又重了些。
十六岁、十七岁，一晃而过。
战战兢兢间，十八岁已经要到了。
太子的成人礼是整个国家的事情，总是要隆重些，宫宴一摆就是三天，整个国家都在为他庆贺。
李承远小口抿着酒水，在此之前这是不被允许的。
很辣，呛的他眼眶有点湿了。
已经是最后一天，今日席间没有往日见惯的那些朝臣，李承远只能认得几个人。
长庆侯，宣武侯，还有宣武侯的丈夫，还有小时候教他做过火树银花的兵部侍郎，余下的他不熟悉，贴身的小内监低声给他介绍，说孙元帅和于将军常驻城池，鲜少回到都城。
这些都是他的兄长极其亲近的人，李承远静静看着。
他很少见到兄长这样笑，开心放肆神采飞扬，过去许多年，偶尔的偶尔，有一次他站在门外，从门缝里窥见过兄长对钱太保也是这副模样。
“过来。”
兄长对他招手，李承远乖乖的走过去。
他长开了，也不知怎么，不似爹娘，眉眼间倒有些罗罗的样子。
也长高了，不再是能被罗罗举着当大刀耍的时候，他站起来时和兄长相差无几，四肢有力腰背健壮，是个男子汉了。
“承远，和各位长辈们见礼。朗哥，十三哥，怎么样，你们瞧我把他养的多好，好吧，好吧，是阿昭和我一起养的，我估摸也就是这样，所以这小子才不像我，是个笨蛋…”
李承远在一片哈哈大笑里听话的随着兄长的介绍给人见礼，最后时，他转身望着兄长，看着男人明亮的眼睛和鬓边那根刺眼的异色头发。
李承远扯着嘴角，深深揖了一礼，
终于在五岁之后，又一次说了那句话。“太傅太保都夸我天资聪颖，阿兄，我不是笨蛋。”
阿兄，我不当笨蛋了，我不困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