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楼上，晏洲看着说了声“拼桌可否”，就自顾自坐在他对面的小子，心脏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不自觉猛然跳动了几下。
是他吗？
晏洲指骨捏紧，半晌后摇头苦笑，他这是怎么了？两三百年过去，竟然还学会了从别人身上找先生的影子？
可他分明都要记不清先生的模样了，曾经他也以为区区千载而已，他会守着这份对先生的爱意重新与先生相见。
但时间真可怕，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它能让恨意变淡，也能让爱意消失。
它能将明明根植于心中的爱人，一点点拔除，或许有一日能不留半点痕迹。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要忘记了，忘记先生的模样，忘记和先生经历的每一件事，也忘了和先生在一起的感觉…
到时候即便他再次与先生相见，他还是原本的晏洲吗？
他惶恐的一遍遍画着先生的像，却觉得越画越不像。
无论他如何努力，那张原本清晰的脸仍旧如同墨宝遇水一般，一点点晕散开来，模糊一片。
抓不住，也握不紧。
那种无力感让他有些抓狂，恨不能将自己揉碎，把自己的心和脑子掏出来看看，里面是否还有先生的痕迹。
他迷茫的看着眼前之人，若是放在之前，他能轻易分辨这人是不是先生，可现在他已经不能了…
“公子不开心？”对面清脆的少年音响起，带着轻松的笑意。
那少年见小二将新的杯盏送来，瓷白的手指微捻，优雅的将热茶倒进杯中，递了过来。
晏洲一怔，感受到手心透过杯壁微微传来的热意，才回过神。
转眼却见原本自己跟前的杯子已经被拿走了。
“哥哥，凉茶不能喝哦。”少年像是个自来熟，扬了扬手中的杯子语气熟稔的责怪。
许是因为这少年和先生之间微妙的相似，晏洲没有像往常一般让人滚蛋，也没有回话，只冷淡的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
见晏洲抿了口热茶，开始低头吃饭，少年原本天真轻松的笑意顿时消失不见，眸中是与年龄不符的复杂与心疼。
他的阿洲啊，瘦了...
方才一人坐于桌前，满桌的美食都未曾入眼，整个人缥缈的格格不入，让人揪心。
片刻后，少年见晏洲已经放下筷子，捧着脸嫌弃的撇撇嘴，“哥哥吃的好少哦。”
晏洲抬眸，目光如炬，冷意凛然，“你是什么人？说来拼桌，点的菜却一口不吃，你有何目的？若是不说，这条命便留下吧。”
少年许是被吓到了，本就白皙的面容更苍白了几分，惶恐开口，“哥哥，我只是没有朋友，见你一人，颇有眼缘，便想认识认识，没有其他目的的。”
晏洲嗤笑一声，这人说的话他一个字儿都不信，丢下一块银子便兀自起身离开。
可这少年太烦了，一直跟在他身边，他走哪里就跟去哪里，像个跟屁虫一般。
晏洲刚买了个糖葫芦，转身就迎上那张笑脸，他抿了抿唇，太讨厌了啊...
他没想过，若是他真的讨厌，干嘛不用灵力遁走？毕竟他探的出来，眼前的少年身无灵力，根本不可能追上他。
到最后，两人一人一根糖葫芦，躺在城外草垛上晒太阳。
陆行止不爱吃酸的，但还是一口一口的啃得认真，顺带侧着脸一笑，“哥哥，你真是个好人，还给我买糖葫芦。”
晏洲嗤笑一声，一根糖葫芦就被收买了？
“你小时候父母没给你买过吗？”他问。
陆行止摇摇头，父母去世的早，还真没给他买过。
晏洲一顿，眯了眯眼，也是个没人爱的可怜虫。
只是后来他有了，比眼前这个少年幸运一些。
之后一个来月，他如何风餐露宿，少年便跟着他风餐露宿，他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人在他身旁的日子，他总是快乐了几分。
“你这个人，吃我的喝我的，还得我伺候，你故意的吧。”晏洲黑着脸将刚煮好的肉汤递给面色好似有些苍白的少年。
他也不想这么麻烦，可这少年却仿佛下一瞬就要晕倒一般。
天知道这荒郊野外的，他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弄出这么一碗汤。
“谢谢，闻起来真香，哥哥厨艺真不错。”少年笑眯眯接过，一点没不好意思。
晏洲却是一怔，坐回火堆旁往里扔了一根柴，看着火光爆出一小颗一小颗焰火，兀自发呆。
“哥哥为什么一直不开心？能和我说说吗？”少年开口。
晏洲抬头看着少年，愣神片刻，才盯着那双眼睛淡淡开口，“我的不开心，你帮不了我。”
“那有人陪着你，会觉得开心一些吗？”
晏洲半晌后才轻笑了一声，没回答。
但陆行止知道，阿洲这是肯定的意思。
“那哥哥就多交些朋友吧，和人在一起，虽然烦恼会多一些，但快乐也会多一些，这般才算活得有人气儿。”
而他，也才能多放心几分。
晏洲偏头笑道，“你才多大年纪，懂的还挺多。”
可下一瞬，面色又重新淡了下来，“可我不想交朋友。”
“为什么？”
“因为...”
晏洲顿了片刻，“因为我记忆中有一个人，一个对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但我们分开太久了，久到我觉得自己就要忘记他了，你知道吗？我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忘记他，从来没有。”
他的目光灼灼的盯着眼前人，声音却带着懊恼和自责，“我每认识一个新朋友，那个人的记忆就淡几分，他就离我更远一些，有了朋友，我也会变的，会变得有一天我和那个人相见时，他会不认识我，会觉得我是一个陌生人，我不想看到他陌生的眼神。”
“懂了吗？小屁孩。”
晏洲扭开腰间悬挂的酒壶，仰头饮了半壶，看着少年似笑非笑。
陆行止艰涩的吞咽了口唾沫，他觉得此刻的阿洲已经碎裂成一片片轻薄的云，无法聚拢，随意飘散。
阿洲真笨，忘记了就忘记了，干嘛还要死守着记忆不肯放手，甚至为了不忘记他，连朋友都不肯交。
而且，无论阿洲变成什么样，自己又怎么会觉得阿洲陌生呢？
不管他们何时相遇，他的爱都会同样浓烈，若是阿洲不记得了，他便和阿洲创造新的记忆，重新让阿洲爱上自己。
阿洲他...不必如此…
晏洲有些醉了，眼前模糊已经看不真切，但依稀看到少年眸中似是藏着泪意，顿时嗤笑嘲讽，“呵，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难受个什么劲？难道真当我是朋友了？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
“哥哥，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当挚友了啊，我也将哥哥视作挚友。”晏洲醉得更厉害了，见少年飘荡着来到他身边，将他揽入怀中。
“先生...”晏洲仿佛陷入了熟悉的怀抱，面上的冷硬一瞬间消失不见，他无措的抓着眼前人的衣袖，指骨攥的发青。
先生，阿洲好似醉了，要不怎么又看见先生了呢？
“阿洲，先生永远不会不认识你，即便忘记了先生，先生也不会怪你，所以阿洲，允许自己开心好吗？要不先生怕先你一步撑不住…”
晏洲仍旧揪着人，痴痴一笑，“…好啊。”
“乖啊阿洲。”
“先生常来看我，我便听话…”
“好。”晏洲觉得一只手落于发顶，轻柔抚摸，安稳的，让他沉沉睡去。
第二日，火堆余烬未灭，在清冷的晨气中飘荡着上扬，周围鸟雀鸣叫，空灵悠远。
晏洲睁开眼，身上柔软的小毯子落下，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张纸条。
“哥哥，认识你很高兴，江湖路远，终会再见。”
晏洲哼笑，抬手将纸条丢入余灰，火舌卷起，一瞬间化为灰烬。
“见到你我也很高兴，江湖路远，再见啊先生！”
整好行囊，晏洲再次出发，走向荒芒林间，前方朝阳洒在精致的脸上，眸中金光荡漾，无尽欢喜。
先生，阿洲什么时候听过话呢？
还是这么好骗。
想让我多交朋友，就常来见我吧。
这样阿洲，就不会忘记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