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微博，宋棠放下手机坐在山神庙的屋顶俯视着无名山，看着看着就出神了。
无名山共有大小三座山峰，绵延23公里，面积约146平方公里。
山神庙在无名山的最高峰，一条水泥路，从山神庙出发，一路通往山下的小镇。
而从小镇出发，有好几条线路可以直接前往江城市区。
江城，一座拥有超过三千万人口的一线城市。
她上一次像这样仔细地看着江城，已经是一千年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江城还是一座小县城，只有六千多户，共计一万余人。
那时当山神当得无聊了，她也会留下一具分身，自己跑去人间游历。
不拘男女，有时候是一个乞丐，有时候是一名猎户，有时候又是一稚童……
她见过各式各样的人，接受过别人的善意，也遭受过不少恶意。但她乐此不疲，依旧以各种身份行走人间。
现在她真的成了一名凡人，却发现与当初的心情似乎不太一样了。
她开始有了喜怒哀乐，开始计较得失，也开始惧怕未来。
可是这里明明还是同一个人间，甚至生活更好了，对她表示友好的人也更多了。
她想起了不愿意离去的长衫老鬼，死了几十年还会担心学生担不起重担的老者，还有明明有机会离开却留下来的黑白无常几个。
“大师，这里这么高，你不怕吗？”纸人巧月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屋顶。
怕自己飞走，巧月还费劲地抱着个透明玻璃球，是那个被宋棠用完后剩下的功德球。
看巧月艰难地行走，宋棠两指轻轻一拎，将巧月放在了自己旁边，又拿出一张定身符贴在她身上。
巧月立刻乖巧的道谢：“谢谢大师。”
“巧月，你为什么不去投胎？”
巧月坐在玻璃球上，晃荡着两条腿，“因为大人还在啊，大人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
“他若是不走呢？”
“那我自然也不走。”
宋棠皱了皱眉：“就因为他救了你一命？”
巧月歪头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大人他救了我跟弟弟，我照顾他理所应当。但我留在人间也是我自己的意愿，并不完全是为了报恩。我爹娘已经魂飞魄散了，他们没有了下辈子，只要我不去投胎，他们就还是我爹娘。永远是我爹娘！”
竟是这个原因，宋棠愣住了。
她曾经也有过爹娘，那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早已经想不起他们的模样。
宋棠发现，自己行走人间几千年，脑海中竟然没记住几个人。
唯有一人……
那是她沉睡前不久的事情。
“巧月，想听故事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好啊！”巧月捧着下巴，一脸欣喜。
那时她，应该说是他，封闭了记忆和法力，成为了一个流浪的痴傻儿。
他流浪了许久，一直风餐露宿。吃食全靠捡，捡到什么吃什么，也从不计较是干净水还是脏水。
有不少好心人施舍吃的给他，但更多的人欺负他，甚至会因为莫名的原因殴打他。
他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好几次要不是跑得快，都差点叫人打死。
直到有一日，他来到了一个小村子，被一个瞎眼老太太——虞太婆捡了回去。
虞太婆摸索着剪掉了他的头发，给他洗了澡换了衣服，还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阿宝”。
虞太婆脾气古怪，固执地想要教会他怎么打理自己，学不会就要挨打和饿肚子。他害怕挨打，只能拼命学。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不仅学会了打理自己，还学会了洗衣做饭，以及简单的对话。
虞太婆算是全村过得比较不错的，她靠着给人扎纸人、做白事，基本能吃饱穿暖。虞太婆的眼睛不是天生就看不见，村里人都说虞老太就是赚死人钱遭了报应才瞎的。
现在又多了他一张嘴，虞太婆只能扎更多的纸人，接更多的活儿。有一次不知道在哪里受了气，回来就打了他一顿，还非要让他跟着学扎纸人。
他哭哭啼啼地跟着学，还因此挨了更多的打。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有一天虞太婆把他叫到跟前。
虞太婆说：“阿宝，老太婆要死了。”
他不懂什么叫要死了，只专心啃着虞太婆给他做的饼子。
虞太婆难得温馨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看着旁边准备好的一碗糖水。
他闻到甜味，吵闹着要喝，又被虞太婆打了一顿。只是虞太婆没什么力气，已经打不疼他了。
最后糖水自然没有喝成，没几日来了个高高壮壮的男人，要将他拉走。
他情急之下喊了一句：“奶奶，我不走！”
虞太婆重重给了他一巴掌，大声咒骂道：“你叫谁奶奶，我一个孤老婆子哪里来的孙子？你个杀千刀的，当初我就不该把你捡回来，就该让你死在外头才好！”
骂完又抱着他痛哭了一场。
之后几天他一直非常开心，因为每天都有好吃的。最重要的是虞太婆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突然变温柔了。
不仅会轻声细语跟他讲话，还会想尽办法做各种好吃的给他吃。
那天晚上，没有任何预兆的，虞太婆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刺激，宋棠突然从封印中清醒过来。
她亲自把虞太婆送到了奈何桥。
虞太婆看着还是那个样子，却不再痴傻的宋棠，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日本是想毒死你，留你一个痴儿在世上，还不如跟我一起死了干净。”
宋棠最终也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依旧保持着男儿身。
后来宋棠也会偶尔回忆起虞太婆最后的那番话。
虞太婆像以前那样拍了拍她的脑袋，难得的笑了笑。因为不常笑，笑容有些僵硬。
“以后怕是不能相见了，我教给你的手艺还记得不，只要有手艺在就能有一口饭吃。好好活着！”
“然后呢？”巧月抽噎着却没有眼泪，鬼轻易不会流泪。
宋棠摇摇头：“没了。”
她没有刻意去找虞太婆的转世，虞太婆喜欢和舍不得的是那个痴儿，不是她。
“怎么会呢？”巧月爬上宋棠的膝头，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无论是痴儿，还是宋棠，都是你啊。”
无论是痴儿，还是宋棠，都是你！
这句话宛若一道炸雷在宋棠耳边响起。
她当山神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是个人。也曾为了家国天下献上一条命，没有舍身忘己的宋棠，又哪里来山神宋棠？
亏她用了无数身份行走人间，每次都觉得自己收获颇丰，却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丢在了人间。
诸天神佛弃了这人间又如何？弃了她又如何？他们如何弃得了这人间！
人间本就是他们人类自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