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天牢之内，外界的阳光好似永远无法透过紧闭的窗棂照入其中，唯有灰黑色砖墙之上的数个灯盏之中，微弱的烛火随着不时响起的凄厉惨叫之声而不断跳动。
在这微弱光源的照射之下，一个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女子缓缓向监牢的深处走去，近乎曳地的裙摆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一个与她身形相仿的青年女性沉默地紧随其后。
她走到最里面的牢房之内，默默伫立在门口，居高临下地自铁栏杆的缝隙之中向内望去：一个身着异族服饰的女子端坐于无光的屋内，她的身上没有枷锁和镣铐，也没有任何曾经受到过殴打的迹象。两根乌黑的粗长辫子因为多日未曾梳洗而显得有些油腻，身上的衣物倒还算整洁。她腰背挺得笔直，坐姿端庄贤淑如世家小姐，只是那双漆黑的瞳孔内却没有一丝光亮，面上神情木然犹如被抽去灵魂的木偶。
听到屋外的响声后，她抬起头来，看到眼前人的身影，麻木的面孔上终于闪过一丝情绪波动。她站起身来，对着眼前神色淡漠的女子行了一礼，双膝跪下叩首趴伏在地，双手和额头都紧贴着地面，因缺水而干涸的咽喉中发出嘶哑的声音：
“奴婢月莹心，见过九公主殿下。”
一位狱卒上前贴心地为尊贵的公主送来了一把圈椅。昭玉椅中坐了下来，平静地注视着眼前消瘦的女子。在月莹心的印象之中，在盛国六殿下自仙山回国之前，这位年轻的公主总是担当着他们主仆的保护神的角色。她总是像个老母鸡一样将自己和澹台烬护在身后，急赤白脸地对着盛国五殿下或其他欺辱他们的纨绔贵族子弟据理力争。将他们吓退之后，她总是会弯下腰来，向他们露出温柔而关切的微笑。
可是如今，因为她先前做过的蠢事，这个昔日里在月莹心的印象中总是如太阳般温暖的女子，如今望向她的眼神冰冷得如同冬日刺骨的寒潭，眉宇之间显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威严。这般景象让多日来已自觉心如死灰的月莹心，感受到了些许愧疚和不安。
“月莹心。你可真的是给了本宫一个巨大的惊喜。”昭玉用毫无波动的声线说道，“本宫和王兄先前在宫里对你们多番照拂，结果前些日子你就联合澹台明朗给本宫演了这么一出好戏。你这般‘报恩’的方式，真是令本宫大开眼界啊。”
她先前在宫中如此维护澹台烬主仆的主要原因确实是为了维护两国邦交，但人非草木，两人悲惨的遭遇和处境很难不让昭玉感到动容，。此纵使她对澹台烬古怪的行径心存不满，也尽己所能给予了二人最大的善意。
可惜，这位领受了她颇多恩惠的异族侍女，竟然勾结敌国太子，在对自己的主子行刺的同时意图构陷盛国，这让昭玉心中大感恼火。再加上前些日子她刚领受过父王的猜忌和母后的训斥，连日来心情不佳的昭玉也很难对月莹心这个罪魁祸首摆出什么好脸色看。
月莹心的身躯轻颤了一下，用细弱而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奴婢辜负了公主昔日的恩情，奴婢......罪该万死。”
昭玉冷嗤了一声道：“背叛且意图对主子行刺，还试图联合澹台明朗给我盛国泼脏水。月莹心，你确实罪该万死，可是前些日子本宫特意向父王求了个恩典保下了你的这一条性命。景国的细作们在天牢之中依次体验了十八般酷刑，而你这个计划的执行者却多日来未曾受过一丝刑罚，甚至还好吃好喝，日子过得比先前在澹台烬身边做奴仆时还要舒坦。这也是本宫特意关照的缘故。”
月莹心惶恐地抬头看了昭玉一眼。被关入天牢之后，她无需做繁重的粗活，无需担心萧凉和他的狐朋狗友会冲进来对她拳脚相加，甚至连牢狱中的饭菜都比她跟着澹台烬之时要更加可口。虽然失去了自由，但这段时日确实是她生命中难得舒适清闲的时光。本以为这是被处死前盛国人给予她最后的优待，没想到这一切却是拜眼前的这位昭玉公主所赐。
可月莹心很清楚，自己先前所为之事必定是让昭玉等盛国权贵对自己深恶痛绝。可如今对方保下了自己的性命还对自己多番优待，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她定是有所图谋。
“殿下......您想从奴婢这里获得什么？”
昭玉闭口不言，只是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她。一时间牢狱之内除了火烛跳动的噼啪声之外再无他声。这样的沉默持续了许久，待到月莹心额头有一滴冷汗滴落之时，昭玉才开口言道：
“夷月族。”
“你是夷月族公主的贴身侍女，还是月氏族人，自小在夷月族王宫中长大。”
“我需要你提供给我一些有关夷月族的情报。”
月莹心的瞳孔在此刻骤然收缩。她抬起头来，急声道：“公主对奴婢的恩德，奴婢铭记在心。但纵然是奴婢这样的罪大恶极之人，也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母族！”
昭玉冷笑一声，身体前倾，注视着眼前的夷月族女子，一字一句道：“月莹心，你应当知道，本宫既然可以赐予你如今在天牢中的这些优待，也可以将它们尽数收回。本宫在父王面前保你不死，可是倘若你对我盛国没有价值，本宫也可以让你体会到，有时活着是比死亡更可怖的惩戒。”
见月莹心眼中浮现出的动摇之色，昭玉故意停顿了一会儿，随后将后背倚靠回了圈椅之内，悠然开口言道：“有一件事，我觉得你有知情的权力。”
“当年荆兰安和你一同在景国的冷宫中伺候澹台世子，可之后她说要向母族求援，却一去不复返，最后和你们主仆彻底断了联络。”
“你想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吗？”
月莹心用有些困惑的眼神注视着昭玉。多年来，她在冷宫中陪澹台烬受尽苦楚之时，没有一刻不在期待荆兰安会从母族搬来救兵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但多年来杳无音讯的等待，让这苦涩的期待最后演变为了对昔日挚友的背弃的怨恨。
但是听昭玉公主这意思，难道她错怪兰安了？难道她回到母族之后，族人对她很不好么？
昭玉轻笑一声，注视着月莹心的双眼，柔声回答道：“她回到夷月族后，成为了夷月族新任族长的妃子。如今，还做上夷月族大祭司了呢。”
话音落下，监牢之中再度陷入了一片死寂。
昭玉言罢，恶趣味地注视着月莹心先前颓丧木然的面具在此刻寸寸龟裂。眼前的夷月族女子沉默地跪在原地，好似已经变成了一尊无声的雕像，唯有不断变得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和胸膛起伏的弧度，以及她眼底猛然泛起的滔天恨意，提醒着昭玉此人灵魂深处无比剧烈的情绪起伏。
欣赏够了月莹心这般模样，昭玉一手托腮，开口打破了沉默道：“本宫此番并非想让你背叛母族。毕竟你多年来远离夷月族的权力中心，对母族如今的核心情报也一无所知。”
“只是盛国与夷月族多年来交往甚少，对其可谓一无所知。如今盛景两国有意在夷月族边境展开一场和谈，地点就选在夷月族的都城。而本宫的兄长会率领使团前往夷月族。本宫希望，你能看在这些年来本宫与兄长对你们主仆多番照拂的面上，告知本宫一些有关夷月族的情报。这样兄长才不会在无知无觉地闯入龙潭虎穴之中。”
“本宫能理解你对母族的忠诚，因此你只需挑选一些自己知道的对此次和谈有帮助，却又不会损及夷月族利益的情报告知我等便可。”
月莹心低垂着头颅沉默良久，最后以微不可察的幅度点了点头。
在月莹心的视野之外，昭玉面上浮现出一抹嘲弄而怜悯的笑意。
她知晓这个受尽苦难的可怜夷月族女人的精神状态，如今已经来到了崩溃的边缘。在她方才的刺激之下，对方的心态也会在嫉妒与仇恨之间隐约发生改变。虽说前期她只需要对方提供一些有用却又并非机密的情报，但只要打开了这个口子，日后还用愁她不开口吗？
“虽说如今已不可能放你回到故乡，但只要你愿意提供给我们帮助了解你的母族，本宫此番便会让兄长归来之后给你带些夷月族特产，聊作慰藉。”昭玉微笑着注视着月莹心道，“你在夷月族有什么喜欢的特产吗？”
对方仍旧是维持着原先的姿态，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上。
昭玉轻笑一声，带着身后的锦棠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荆兰安如今身具夷月族王妃和大祭司双重身份，想必在其母族过得相当滋润吧。
到时候可以替月莹心转述一下荆兰安在夷月族生活的境况。知晓昔日挚友如今在母族过得如鱼得水，月莹心怕是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吧。
萧凛府邸。
“殿下，那位自称‘七苦’的修士来了。”
萧凛放下书籍，颔首道：“让她进来。”
半晌之后，一个身着红衣，头戴帷帽的女子款款步入殿内，身后跟着一个佝偻着腰背的老妇。女子抬头看向萧凛，重重黑色罗纱之下的面孔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抬手对其抱拳行礼道：
“七苦见过六殿下。”
萧凛对眼前的红衣女子回了一礼，脑海中响起了昭玉先前向自己介绍此人时所说的话语：
“兄长，先前叶大小姐向我引荐了一人，此人自称七苦，虽来历不明，却也曾救过叶大小姐的性命。叶大小姐以自己的人格向我担保说这位七苦姑娘为人正直。且此人武艺高强，先前已与玄羽卫有过多番合作。本宫认为此人可称为一把好刀。夷月族人手段诡谲莫测，兄长若带此人同去，说不定她能成为你的助力。”
萧凛开口问道：“七苦姑娘，昭玉先前向我介绍过你，并有意让你随我一同前往夷月族都城进行和谈。”
面对眼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故人”，厉鬼冰裳微笑言道：“没错。在下知晓殿下曾在三大仙门中的逍遥宗中拜师学艺，武艺高超，自是不惧敌方宵小。”
“可是像您这样的光风霁月的君子，却往往难以对那些阴沟老鼠在暗处设下的陷阱有所防备。而我与您不同，我本身就是个邪修，一身武艺皆来自邪门歪道，是人人喊打的阴沟老鼠中的一员，自然知晓他们的手段。您若是带我一同前去，我便会为您这次远行增添一份保障。”
你这个邪修......听上去还挺为自己的身份而自豪的......萧凛心中不由得腹诽了一句。如果此地站着的是仙门中一位比他更为古板的修仙者，怕不是要立马拿起法器诛杀此獠了。
不过此人的实力连他也无法看透，纵使他不喜欢对方那一身阴冷的气场，但既然此人是由昭玉引荐，且曾救过冰裳的性命，那他也不排斥在这趟旅程之中带上此人一同前往那个神秘莫测的夷月族。
在萧凛沉吟之际，厉鬼冰裳侧过身体，让身后佝偻着腰背的老妇走上前来，开口言道：“此次我还要向您引荐一人。这位月姑娘先前也面见过九公主殿下，殿下也认为，她所掌握的情报和本领，能够为您的这次出使提供一些帮助。”
月姑娘？夷月族王族的姓氏？萧凛眼神一凝，抬眼看向面前这位面上满是风霜的老者。
月熜宵深吸一口气，上前对着萧凛恭敬行礼道：“夷月族反抗组织后方统领月熜宵，在此见过盛国六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