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沟屠村一事后，二人路上再无异样，赶路便极为迅速了。
沿途路过的一座梁城让魏展眉停了脚步，记忆中的梁城曾是这附近的最大城池之一，母亲将自己卖给的妓院便是在这梁城之中，只是如今从外面看，梁城只剩下断壁残垣，不知道附近的老魏庄现在如何了。
蜈蚣岭近在眼前，山坡并不如何陡峭，只是树木枯黄，唯有乱石荒草，两个习武之人来说登山如履平地，很快便登上了蜈蚣岭山脊。
往下望去，确实有民宅分布山岭下方两侧，只是远远瞧去并无人烟，兵荒马乱的小村庄的人为了避免被兵匪袭扰，逃难似的前往大城市或者进入深山老林并不少见。
二人联袂下山，十几年的变化并未影响到附近的建筑分布，至少魏展眉走在无人的大街小巷中还是有些熟悉的感觉。
魏展眉跳上老魏庄中心戏台的屋顶朝西看去，一块突出地面形似斜桌台的大石块仍旧杵在原地，母亲死后就贴着石头西侧下葬，就算官兵土匪将老魏庄移平了，这么大一块石头仍旧算是醒目的标识。
也许穷人的坟堆无利可图，还会遭人嫌弃，这样一个小小的土堆依旧在这里，魏展眉缓缓走近，没有下跪，只是双眼泛红，鼻腔中满是酸楚。
裴宁掏出火折子和一叠劣质的空白黄纸符箓充当纸钱递给魏展眉，虽然比街上卖的纸钱贵了不少，可这个时候荒郊野岭的，总比没有强。
泫然欲泣的女子接过符箓纸钱和火折子，低头掩饰垂落的泪滴，声音细若蚊蝇道了声谢。
裴宁有些怜惜，可终究没有伸出手指去擦去女子的泪水，终究还是这个世道太过混乱，生离死别的几率远远大于前世，儿女情长暂时只会成为累赘，犹豫了下还是说道:“节哀。”
点燃纸钱，魏展眉静待黄纸烧完，自己拭去泪水后大大方方说道:“公子，要是我跟你回了关宁，世子那边不同意我在你麾下怎么办?”
裴宁这次没有犹豫提高嗓音道:“你是我招的第一个兵，如果世子不同意！”
魏展眉破天荒有些期待，眼眸发亮神采奕奕。
“那也得将你纳入麾下做她自己的亲兵。”
魏展眉哭笑不得，原本还以为公子会豪气干云，结果极为硬气的说了句示弱的话。
裴宁有些无奈，毕竟世子是师傅的大侄女，目前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真要发火自己还真只能受着。
“不过我能去求一下老谭，好歹我有些军功在身，用些军功换来一个破甲境武夫做随从护卫还是不难的。”裴宁咬咬牙，漂亮小姑娘谁都喜欢，带在身边养养眼也是好的。
听闻这句话，少女展眉舒颜，好似冬日里腊梅绽放，清清淡淡，却又在雪中的映衬下格外艳丽。
关宁俸饷处，糙汉子陈成探头探脑，终于等到排队领俸禄的人都散去了，犹豫了好一会才戴上斗笠压的极低鬼鬼祟祟走了进去。
领俸禄处小窗口内，一位头戴黑色瓜皮帽，留着山羊胡的账房先生正在打盹，随后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敲醒。
“刘管事，别睡了，我来领军饷了。”
账房先生迷迷糊糊，好不容易睁开双眼就瞧着眼前的汉子戴着斗笠低着脑袋:“这谁呀？领个军饷怎么藏藏掖掖的。”
陈成没本来想发火，可这财政大权掌握在人家手里，只得好言好语道:“我啊，铁字营的陈成。”
刘姓账房哦了一声:“是你小子啊，怎么戴个斗笠，莫不是出去喝花酒被婆娘逮住抓了个现行，脸被挠破了？”
陈成将斗笠抬起来一点露出脸庞，也不生气道:“嗨，刘先生说笑了，就我那点军饷如果去喝花酒，真是自不量力。”
刘账房拿出账本:“九两八钱银子，陈营长，您这军饷可是笑傲同级啊。”
陈诚谦底气十足道:“我这可是实打实战功换来的同级顶格军饷，刘先生，还有我们铁字营的伍长裴宁，他的军饷我替他代领。”
刘账房一脸狐疑，怪不得这陈诚等到人去楼空才来领军饷，军中代领军饷是大忌，若是让人抓到把柄，那可是杀头。
刘账房把账本重重一放，战场上悍不畏死的老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陈营长，你代领军饷，可有世子手书？”
陈成有些无奈:“世子忙于政务，怎能为这些小事分心。”
刘账房吹胡子瞪眼:“那就是没有喽！”
陈成点点头。
刘账房正要发飙，只见一只干瘦巴掌一把将陈诚扇开，老罗驼着背往前一步斜靠在窗台上:“刘老根，我来代领裴宁的军饷，记我名字就行。”
刘账房有些为难，可碰上这个混不吝又没得办法，要知道关宁实打实的一把手谭武都要让他三分，毕竟谁都不想连吃三个月清水煮白菜，民以食为天呐。
不过这裴宁确实是从老罗手下出去的，代领军饷就代领吧。
刘账房拿着笔事到临头还是有些犹豫，老罗冷哼一声:“刘老根，别说我今天代领，就是以后都是我代领，谭武那小子就是在我面前屁都不会放一个，你怕个锤子！”
刘账房这才落笔取银双手奉上，升为伍长后裴宁的军饷从三两六钱涨为五两整:“罗老哥，您点点数目。”
掂了掂分量的老罗提高音量“嗯”了一声:“这才像话嘛，改天来打饭刘老根你不用排队。”
刘账房立刻起身那是千恩万谢啊，要知道每次去打饭自己腿脚不太利索，去晚了一点就剩下些残羹冷炙，想要插队除非跟老罗关系好，不然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排队。
陈成打了败仗一样臊眉耷眼跟在驼背老人身后，拍着不太熟练的马屁:“罗老哥威风啊，平时对我们颐指气使的账房先生到你这连大气都不敢喘，末将佩服！”
老罗扭过头嫌弃的看了眼陈诚:“恁大人了也不害臊，也就是裴小子有点良心，不然这五两银子能到你手里？”
先裴宁寄到关宁的信，陈成也收到一封，信中提到说自己刚刚替那武花魁赎了身，还说请陈营长帮自己代领保管军饷，末尾还有一句钱是英雄胆。”
其实陈成心里明白，这小子是找到了赚钱的门路了，不然哪来的钱替一位花魁赎身，又知道自己不会平白无故收钱，便想出个折中的法子，以保管军饷为名报答自己的救命之恩，毕竟陈成节省抠门可是在军中出了名的，实在是家中张嘴吃饭的多，拿着信左看右看的陈成觉得那句钱是英雄胆说的格外好，就差把字拓印下来裱成自己座右铭了。
今日自己拿着信件去谭武府上找世子要手书签字，没想到亲王遗孀柳氏带着年幼的独子在谭武府上闹腾，自己眼睛又不瞎，不长眼凑上去找不痛快？
老罗一甩手，将那装有五两银子的袋子抛给陈成，后者连忙接上:“多谢罗老，有空请罗老喝酒。”
驼背老人斜眼:“一边凉快去，老子要回去睡觉了。”
陈成诶了一声，识趣的一个弯折从侧门往回家赶，自己家里出了点事，需要点银子周转，五两银子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算他裴宁这小子有良心，心口暖洋洋的陈诚此时眉开眼笑，就连门卫调笑陈营长这是走啥狗屎运了这么开心都没空搭理他。
驼背老人暗嗤了一声，这王八羔子，每月五两银子算什么，那句钱是英雄胆才是裴小子报答他陈成战场上舍掉一条手臂救他的大恩情。
副将府邸，谭武早已躲出去求个清闲，柳氏什么作风众人皆知，为人尖酸刻薄，仗着亲王遗孀的身份娇纵跋扈，当地郡守都要让他三分。
这不一群中层军官笼着手排队站在院子里，高层军官早就用各种借口逃遁而走，那柳氏趾高气昂牵着亲王独子在游廊下胡乱下着口令，五六岁的孩子只知道自己说的话谁都不敢忤逆，又常去校场胡闹，此时便下了些俯卧撑蛙跳什么的体能训练口令。
一众校尉个个敢怒不敢言，来副将府邸都是有公差在身，穿的全是袍服正装，也不方便活动训练，庭院中走动的人多，冰雪消融加上脚底稀泥那么一搅和，这一身袍服就算毁了。
屁大点的孩子见自己平日里圣旨一般的话说了不管用，立马委屈巴巴的向娘亲撒娇去。
那柳氏发髻高高梳起，珠钗满头，一身貂皮裘袄极为合身凸显身段，皮肤保养的如同二八芳龄妙龄女子，妇人宠溺的哄着孩子:“哎呦喂我的关宁少主，谁敢惹你不开心呀，娘亲帮你骂他去。”
一听是那帮庭院中的大老粗不听自家宝贝的话，立刻柳眉倒竖出去就是一顿数落，说道最后什么老亲王才走了几天，你们这帮没良心的就不认亲王的骨肉了？忘恩负义的玩意云云。
这帮有能力有傲气的中层校尉早年就服老亲王和李普，这两位都不在后谭武以雷霆手段和自身能力震慑了在场的骄兵悍将，柳氏其实心知肚明，她也知道这些大老粗有情有义，所以不管怎么训斥，最后总会提到老亲王几句，只有这样这些人才会服软。
果不其然，面露戾气的众校尉还是在庭院中做起了俯卧撑蛙跳。
李慕白先前以军情紧急为由晾了会柳氏，忍着吵闹批阅完军情杂事，才起身前往庭院。
一进庭院李慕白有些傻眼，这些个四十岁左右平时自己得喊叔的校尉怎么就做起了体能训练?
其中一位校尉喘着气起身，拍拍手上的泥水道:“慕白啊，天气太冷，我们活动活动手脚。”
一众校尉纷纷抬头附和。
李慕白楞了下，看到了坐在一旁的柳氏和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心中了然，于是朝着身边的亲兵小声吩咐道:“去让家丁打些热水，弄点热毛巾和擦衣布过来，别让柳氏看到。”
亲兵点点头转身离去。
李慕白咳嗽了几声找台阶给诸位叔叔下:“我与柳姨娘要说些话，劳烦诸位叔叔下去歇歇。”
柳氏挑刺的劲又上来了:“都是些没有血缘关系的，慕白你自己什么身份不知道，以后别喊他们叔叔，万一被隔墙有耳上奏到陛下那里，说我们关宁李家笼络人心如何是好。”
李慕白背在身后的手连连煽动，示意庭院中众人散去，那些个闻言脸色铁青的校尉压着怒火鱼贯离去。
柳氏神色倨傲道:“看看这些个大老粗给你惯成什么样了，这关宁是咱李家的，这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人能干些啥?”
李慕白不反驳也不附和，微微笑道:“柳姨娘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逛荡，谭叔府邸粗人多，万一弟弟这个读书种子看到了有样学样，伤咱们李家的文运。”
柳氏望子成龙是众所周知的事，如今大唐对文人又极为优待，那武晋裴家便是转型成功的标杆之一，关宁李家不缺舞枪弄棒的，就缺学富五车的才子状元。
珠钗满头的妇人一听此话立刻坐立不安，原本不闹腾一会出尽风头才走的妇人立刻一手抱起儿子一手遮挡孩子视线说道:“慕白说的对，耳融目染什么的最容易误导我家慕云了，那什么慕云读书时间到了，我先回了。”
送走了一大一小两位瘟神，李慕白长出一口气，谭叔说的对，不能来硬的，只能迂回作战，只是不知道裴宁那兔崽子现在在哪。
不提还好，一提起他就想到那小子赎了武花魁带在身边，自己就气不打一处来，老罗安慰自己说张闯给那小子贴了枷锁符和背山符让裴宁锻炼气机流转，若是身边没个护卫确实不放心。
李慕白有些无奈，毕竟天高皇帝远的，将在外还军命有所不受呢，更别说如今远在江南的裴宁了。
回来定要好好检验他的武道修为有无精进，若是有所怠慢就要让他知道关宁铁骑校尉的厉害！
老魏庄。
祭拜过了母亲，裴宁与魏展眉踏上重回渡口的路，接连两三个突如其来的喷嚏让魏展眉打趣道:“公子是哪家姑娘念叨你了。”
裴宁讪笑道:“就我这歪瓜裂枣的还遭人念叨。”
此时大日高悬，给冷冽冬日带来一丝难得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