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关的鼠疫,并未因沈清禾驱疫金光而根除。
金光涤荡表症,黑疽的毒根已渗入水土。
起初只是零星几人复发,不过七八日,西城马厩隔离的百姓中,又有人开始发热、呕黑水、皮肤下浮起蛛网般青黑脉络。
这次蔓延更快,更凶。
沈清禾能下榻的第三日,便戴上面纱去了西城。
马厩已不能叫马厩,该叫尸坑。
草席不够用,百姓直接躺在冻土上,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
还活着的在呻吟,死的没及时抬走,就僵在活人身边。
空气里弥漫着腐臭,及药渣混合的怪味,吸一口,肺管子都发涩。
一妇人抱着孩子跪在医官面前磕头,额头磕出血:“求求您,再看看我孩……他早上还能喝口水……”
医官掀开襁褓看一眼,手一抖,别过脸去。
孩子最多三个月大,小脸青黑,眼皮下渗着黑血,早已没气。
妇人呆呆看着孩子,忽然不哭了。
她抱着孩子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堆尸的角落,坐下,孩子搂在怀里,轻轻摇晃,哼起哄睡的童谣。
调子跑得没边,在寒风里飘,听得人心里发毛。
沈清禾站在十步外,手指掐进掌心。
她转身回城守府,一头扎进临时辟出的药房。
门一关,三日没出来。
霍元卿来叩过三次门。
第一次端了粥,她在翻《千金方》。
第二次端了药,她在试新方。
第三次夜深,他立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瓶罐砸碎的脆响,亦有野兽般的低喘。
“清禾。”他叩门,“开门。”
里面寂静。
“清禾!”他提高音。
门开了条缝。
沈清禾站在阴影里,只露出半张脸,眼下乌青,唇色惨白,眼睛却亮得骇人,“我没事,别吵我。”
又要关门。
霍元卿伸手抵住:“你需要休息。”
“外面那些人更需要活。”沈清禾盯着他,眼里有血丝,“元卿,我晚一刻,就多死十人,你让我试。”
霍元卿沉默良久,缓缓松手。
门又合上。
第四日夜里,沈清禾突然停了。
她坐在满地医书、药渣、废方中间,盯着烛火出神。
火苗在她瞳孔里跳动,映着案上摊开的一卷古旧帛书,《异草录》其中有一页,记载着“龙裔”之事。
“龙鳞,至阳至刚,可克天下阴毒。然拔鳞如剜心,损根基,折寿数……”
她指尖抚过那行小字,久久不动。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她忽然起身,走到铜镜前,缓缓解开衣带。
中衣褪下,肩背裸露烛光下,上面沿着脊椎,有三片淡金色的鳞状印记,自肩胛至腰际,微微凸起,隐有光华流转。
生母给她的护命根本。
十六年前她出生时,生母用三片本命龙鳞,炼入她脊骨,保她活过十八岁。
这些年,一片五年前她刚下山时,拔给了霍元卿,一片她拔给了师傅,只剩眼下最后一片。
若拔了……
她伸手,指尖轻触最下方的鳞印。
触手微温,像活物般轻轻搏动,与她的心跳同频。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霍元卿巡夜经过。
她通过镜中看见他停留门外,影子投窗纸上,静立片刻,又缓缓走开。
沈清禾闭了闭眼,将衣裳穿好。
第五日傍晚,沈清禾主动出了药房。
霍元卿正在庖厨里忙活。
虽只是些简单炖菜蒸饼,架势有模有样。
见她进来,他愣了下,随即擦了擦手:“饿了吧?马上好。”
沈清禾倚在门边,看着他挽袖切菜、生火下锅。
油烟气漫开,混着葱姜的辛香,竟将死气沉沉的关城,熏出一丝烟火人间的暖意。
“你何时学的?”她轻问。
“闲着也是闲着。”霍元卿没回头,耳根有些泛红,“总不能老让你吃军中的粗食。”
三菜一汤,竟摆了一桌。
菘菜炖豆腐,蒸腊肉,韭黄炒蛋,还有一盆热腾腾的羊肉汤。
都是寻常食材,在他手下竟色香俱全。
沈清禾坐下,夹一筷豆腐送入口中,眼睛亮了:“好吃。”
霍元卿看着她,唇角微扬:“慢点,没人抢。”
想起在楚王府时,她第一次吃他做的菜,满脸都是嫌弃,而今他已学会,日后可多做些,她定能更欢喜。
“元卿,”她抬头,笑得眉眼弯弯,“要是能一直吃你做的饭,该多好。”
霍元卿怔了怔,伸手抹去她唇角一点油渍:“说什么傻话,等回了长安,天天做给你吃。”
“嗯。”沈清禾低头,又夹了块腊肉放进他碗里,“你也吃,看你近日瘦的,一把骨头架子,看了心疼。”
霍元卿盯着她:“清禾,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哪有。”她笑,又给他夹菜,“就是觉得……你该好好吃饭,这么瘦,以后怎么护我?”
霍元卿握住她手腕:“到底怎么了?这些日子你一直不对劲。”
沈清禾挣开,舀了碗汤递给他:“真没事,就是累了,胡思乱想,快喝汤,凉了腥。”
她不再说话,只埋头吃饭。
吃得很慢,很仔细,像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霍元卿看着她,心头那点不安越发浓重,可终究没再问。
饭后,他送她回房。
“早些歇着。”他站门外,“别熬了。”
沈清禾点头,掩上门。
她在门后站了很久,直到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才缓缓走到窗边。
推开窗,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远处西城的方向,隐约有哀哭声传来。
她抬手,按在心口。
亥时末。
霍元卿沐浴完,推开房门时,整个人僵在门口。
沈清禾坐他榻边。
只穿着素白里衣,长发披散,赤着足。
烛火将她身影投在墙上,纤细,单薄,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听见声响,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你……”霍元卿喉结滚动,下意识关上门,背抵着门板,“怎还不回房睡?”
沈清禾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步步走近。
里衣的系带松着,随着步履微敞,露出锁骨下小片莹白肌肤。
她离他一步处停住,抬手,指尖轻触他滚烫的脸颊。
霍元卿别过脸,耳根红透:“把衣裳穿好,我们……还未成婚。”
“提前些,也无妨。”沈清禾柔声道,手滑到他颈侧,抚过他凸起的喉结,“何况,你我……又不是头一回。”
霍元卿呼吸骤乱。
的确,他们上回,还是在花海缠绵悱恻,不过那日实在是……
她踮脚,合上他的唇,辗转一圈。
不似往日浅尝辄止,灼热中带着火山沸腾的热烈,撬开他齿关,纠缠深入。
手也不安分,探进他松垮的里衣,抚过他紧绷的背脊,使他浑身战粟。
“清禾……”霍元卿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声音,想要推拒,双手如同被一股力量控制,紧紧地扣住她腰肢,用力地拥入怀中。
衣衫委地。
他稳稳地抱起她,交颈厮磨,须臾未离,走向床榻时,不慎踢翻了脚边铜盆。
哐当一声,水泼一地,谁都顾不上。
帐幔落下,掩去一室春光。
窗外,雪下大了。
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渐渐成片,成团,旋即如扯絮般铺天盖地。
风卷着雪粒子砸向窗纸上,沙沙作响,间或有一两声枝桠不堪重负断裂的脆响。
月隐浓云后,透出模糊的晕黄光边。
雪光映得天地间一片朦胧的亮,关城、远山、残破的军旗,全然笼在无边无际的白里。
风穿过檐角,发出呜咽般哨音。
有一阵特别急,卷起地上的积雪,于空中打着旋,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搅动。
雪尘扑打窗上,簌簌地落,很快又覆上新的一层。
远处城楼上守夜的梆子声,被风雪扯得断断续续,听着不真切。
更漏的水早冻住了,时间仿佛也在雪夜里凝滞,只剩风雪声,和帐内压抑、交缠的呼吸。
雪一层层地积,将白日里的血污、尸骸、哭嚎,温柔地掩埋。
天地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过鏖战,从未死过那么多人。
只有风知道,雪底下埋着什么。
也只有雪知道,今夜过后,有些人,有些事,将永远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