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左顾右盼，只看着座上的皇帝，恭恭敬敬行了一个苗国礼。
“东灵拜见宋国陛下，愿陛下万岁。”
皇帝宋靖含笑看着他，点点头。
“免礼，我与你师父也算是旧识，朕今日设宴，东灵可要尝尝咱们宋国的膳食。”
“师父也常说起您呢，东灵多谢陛下的款待。”
苗国第一郡主，封号东灵，故而在外，所有人都知道东灵郡主，却很少人知道他名叫沈诺儿。
沈诺儿坐到安排的位置上，倏然就看见了对面低头饮酒的汉子。
心里猛地快速跳了起来，伺候他的两个小哥儿看见主子这副受惊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刚来宋国，不适应。
只能弯下腰安慰他：
“小郡主别怕，有王上在苗国，没有人敢欺负您。”
沈诺儿眯了眯眼，摇摇头：
“我没怕。”
重新看向熟悉的脸，应该只是相像之人，这世间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只是，他自己不就是从那里来的吗？
当时他知道自己饿死了，死之前，神仙说，沈诺会代替他活下去，并且为他报仇。
恨沈家村的人吗？他恨，故而参透了梦境，时而能瞧见梁国的事情。
他看着沈家人被天火砸死，看着沈诺对他的仇人不管不问让他自食恶果，沈诺儿是开心的。
他很喜欢沈诺的性子，在这五年里，也补全了自己的魂魄。
以前他在梁国的时候，是一个空有其表胸无点墨的小哥儿，沉默寡言之下，其实他的想法单纯得很。
除了爹娘和爷爷奶奶，最在意之人便是宋蓁。
这个陪伴自己长大的邻居哥哥，可是邻居哥哥不但离开了他，甚至连一点儿念想都不留。
跟着爹娘回老家，爹娘也离开了，爷爷奶奶护着他，也没能一直陪着他。
沈诺儿感觉自己就像是水里的浮萍，无依无靠，只能任人拿捏。
死了也是好的，死了就不用饿肚子了，饿肚子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只是没想到，睁开眼的时候，自己正在苗国的王宫里，床边是着急的爹娘和师父。
只是爹娘已经没有了梁国的记忆，却依旧恩爱非常，沈诺儿都感觉自己在梁国发生的一切，其实就是做了十八年的梦。
甚至这五年里，除了在梦里跟沈诺说过话，基本上就没有再回想过梁国的记忆。
可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再次让他想起了过往。
宋蓁感觉到了一道炽热的视线，下意识就抬头看去，只这一眼，他手里的杯子就掉落在地。
“诺儿……”
他立刻站起身来，周遭的人都朝着他看来，沈诺儿也看着他的反应。
只见宋蓁双目泛红，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蓁儿，你怎么了？”
皇帝从小就喊他蓁儿，这会儿本应该喊定北王，只是一着急就喊了私底下的名字。
蓁儿？宋蓁？
沈诺儿的心里惊涛骇浪，但这些年在苗王身边待久了，早就不是什么事情都浮现在脸上的小孩儿。
他面无表情看向宋蓁，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
宋蓁反应过来，立刻摇头：
“无事，只是没想到这位小哥儿竟这般神颜，臣弟险些以为是天人下凡呢。”
位置在前面，沈诺儿瞬间就猜到了他的身份，也开口道：
“听闻王爷阵前勇猛，我当时身形魁梧的壮汉，没想到竟如此容貌俊逸。”
“哈哈哈哈，说来，也是正想介绍你们认识呢，蓁儿，这位便是苗国第一郡主，东灵郡主。”
皇帝又看向沈诺儿：
“这位便是定北王，朕的弟弟。”
“在下不识，没想到，小哥儿竟是东灵郡主。”
他重新坐下，一侧的左手捏紧。
难怪，难怪他找不到，原来，竟然在苗国。
只是诺儿似乎已经不记得他了。
宋蓁的眼睛根本不能从沈诺儿身上挪开，在场的人都惊讶不已。
纷纷猜测，定北王怕是看上这位郡主了。
只是，这位可是苗国的宝贝，定北王怕是没那么容易将人拐……不对，是娶到手啊。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们该想的，这要看陛下怎么想。
而皇帝早在宋蓁夸人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某件事，那就是东灵郡主的名字。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位是苗国首富的沈家公子，而以前就听过苗王喊他作诺儿。
所以，他的弟弟一直找的人，其实就是东灵郡主？
这一认知让皇帝感到惊奇，没想到这臭小子眼光还挺高。
难怪以前介绍的人都不要，原来这小子早就有了心悦之人。
而这人就是蛊医圣手，东灵郡主啊。
他暗自想着以后要怎么样跟苗王谈这件事，一旁的皇后和贵妃就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笑着点头。
位置上的沈诺儿正在垂眸失神，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表情。
沈诺儿有意敛去自己的眼神，故而全程只有宋蓁盯着他看，似乎要把他给看穿。
席面未散，皇帝和后宫众人先离席，也好让底下的人有说话的机会。
宋蓁第一时间就走到沈诺儿跟前。
“东灵郡主可有兴致陪本王喝一杯？”
刚想起身走得沈诺儿：……
无奈，总不能不给人家王爷一个面子，只能举杯，笑着道：
“好啊，王爷的身体还是少些饮酒比较好。”
说完，他自顾自就把酒一饮而尽。
“东灵郡主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宋蓁还是没忍住说。
谁知道沈诺儿闻言，嗤笑出声：
“王爷不会是想说像极了从前的情人吧？哈哈哈哈。”
“哈哈哈，郡主说对了。”
宋蓁也没有尴尬，顺着他的话接了。
沈诺儿哼了一声：
“你们汉子惯会使这些花招，真是无趣啊。”
他又自己喝了一杯，才说：
“明日，我会到王爷府上诊脉，王爷还是早些回吧，告辞。”
他放下酒杯，没等宋蓁把酒喝下，就走了出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宋蓁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这是诺儿身上独有的草药香气。
宋蓁没有回头看，自顾自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又就着刚才沈诺儿倒酒的酒壶给自己添了一杯。
喝到嘴里时，险些就喷了出来。
这竟然是清水？难怪刚才诺儿喝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呢。
“呵，果然是你，诺儿。”
这次，他说什么都不会再放手了。
*
翌日一早，沈诺儿早早就来到了定北王府，只是刚进门就看见了堂屋的主位上坐着一名女子。
这女子他昨日并未见过，也不像是王府里的人。
昨天晚上他回去就找人查过了，定北王二十有四，府中并无妾室、通房，更没有什么王妃。
只是这人是谁？
那人看见沈诺儿进门，也没有站起身，只说：
“你就是来给蓁哥哥医治的大夫？来得倒是早，就是不知道你一个哥儿能有什么样的医术呢，别是什么江湖庸医吧？”
沈诺儿皱了皱眉，这人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可昨日的宴会不是已经说清楚了？
还是说这人昨日并没有去宴会？
“你是何人？”沈诺儿问。
上座的黄丽直接嗤笑一声，一脸的鄙夷。
“本小姐乃黄侍郎家的嫡女，你见了我应该行礼才是。”
宋蓁中蛊毒的消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皇家对外说的一直都是宋蓁在战场上受了伤。
故而，她像是要等着这个没见识的大夫行礼，端端正正坐在上首。
沈诺儿看她的眼神更加古怪了。
“那你回去你的侍郎府啊，这儿可是定北王府。”
“你，你个没教养的哥儿，我瞧着不像是个会医术的。”
黄丽说完，朝着外面大声喊：
“来人啊。”
“黄小姐怎么了？”
王府的副管家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对她行礼。
沈诺儿许久没有见过这种把戏了，在苗国，几乎所有人都宠着他，就算是以前魂魄没有归位，他还是个纨绔的时候。
也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的，更没有人敢怠慢他。
沈诺儿眼眸微眯，端起桌上的茶杯，可看见的是一杯没有茶叶的清水。
他咚的一声，把茶杯放回茶几上，面无表情看着那两人。
“这个人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庸医，还不快把他赶出去？”
“这，这是医治王爷的大夫。”
那副管家虽然表面上有些为难，却像是丝毫不知道沈诺儿的身份，甚至眼里也没有什么尊敬的意思。
“哼，这一看就不是什么精通医术的人，还这般无礼，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治好王爷？还不快赶出去？”
黄丽说完，副管家招了招手，立刻就冲过来几个小厮。
“公子还是出去吧，这里可是王府，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副管家看向沈诺儿，下一瞬，只听“砰”的一声炸响，沈诺儿将手里的杯子扔到地上。
看着他们的眼神带着一些杀意，只见他勾唇笑了笑：
“这里是定北王府，是吗？”
“这还用你说，还不快……”
滚字还没说出来，黄丽顿觉浑身一疼，直接就倒在地上蜷缩起来。
“啊！这是……什么？”
她艰难说出声，而她身后的人也同样如此。
就连刚进门的副管家和那几个小厮，也都是疼得满地打滚。
“啊！救我……”
副管家疼得只能说出这几个字，声音也不大，像是咬紧牙关之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黄丽更是疼得浑身冷汗，牙齿打颤，却没有办法晕过去，只能生生忍着，手掌心都被自己的指甲掐烂了。
但是这样的疼痛却不及身体的半分，眼泪从眼睛流出来，浑身发着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唉，要是刚才就这样安静，多好啊，还浪费了我的几个小虫子。”
沈诺儿笑着叹息，脸上的笑容漂亮极了。
“哦，忘了告诉你们了，本郡主乃苗国东灵郡主，该是你们向我行礼才是呢。”
他掸了掸衣袖，今天穿的是宋国的服饰，袖子宽大得很，长发也披散了下来，有些不习惯。
“既然你们王爷没空，那就跟你们玩玩吧，等他什么时候过来，本郡主就什么时候放过你们。”
好歹是什么侍郎的女儿，他也不能真把人杀了，那就好好让她长长记性吧。
因为太过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这几人疼得牙齿发颤的声音，沈诺儿的声音也被清晰传入他们的耳朵里。
郡主？这人竟然就是苗国第一纨绔？
据说这人虽然是纨绔，却是个蛊王，还有蛊医圣手的称号。
想到了昨天自己没有去参加的宫宴，还有几个庶妹回来之后讨论的郡主，原来就是这个人。
黄丽恨得想死，可身上的疼痛却更加厉害。
沈诺儿笑了笑：
“别在心里恨我哦，否则，小虫虫会更加活跃的，不过你放心，疼不死的，我会控制住它们。”
说话的时候，他还晃了晃腿，脚腕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黄丽浑身都已经被冷汗浸湿，牙龈咬出鲜血顺着嘴角流下，脸色惨白得可怕。
而副管家的情况更严重，心里也恨透了黄丽这个女人，王爷出征的时候，她就经常来王府。
说与王爷是旧相识，他就以为是王爷的心悦之人，当然，赶走这个哥儿是因为他收了黄丽的银子。
只是没想到，这次踢到了石头，没能把人赶出去不说，还得罪了郡主，甚至还是苗国最厉害的人。
他甚至连自杀都做不到，只在是太痛苦了，浑身都像是有无数虫子在啃食，骨头和血肉，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奴才，拜见东灵郡主。”
门口的管家立刻带着身后的人叩拜。
趁机看了一眼屋内的人，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要招惹这位祖宗。
这可是连隔壁几个国家都忌惮的人物啊，谁敢得罪他？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哼！”
沈诺儿生气了，只哼了一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也不看他们。
管家抬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还是讨好笑道：
“郡主大人，是这个奴才做了错事，我竟不知道他将您带到了这偏院。实在是对不住啊，王爷正在主院等您呢，您就大人有大量跟着奴才过去吧？”
沈诺儿还是不说话，甚至把双腿都放上来椅子上，双手搭在膝盖上，晃动着手里的铃铛。
管家看着前面都在地上蜷缩着颤抖的人，下意识就不敢起身，而他身后的下人更是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生怕这位看自己不顺眼。
只是，管家还是朝着后面的人小幅度摆摆手，示意他去把王爷找过来。
否则今天怕是谁都哄不好这位祖宗，这可是陛下都要让着几分的人啊，他们怎么敢得罪。
天知道，刚才他处理完账本之后，听说了副管家直接把人带到了偏院的时候，他险些就昏过去了。
看来这王府，是时候清理了。
最靠外面的一名小厮收到命令，没办法，闭着眼睛就往外跑，像是准备好了下一刻就疼死过去。
幸好，他冲出偏院的时候，身上没有感觉，于是就跑得更快了。
“王爷，大事不好了，副管家他得罪了东灵郡主，现在东灵郡主生气了。”
“什么？郡主来了？为什么不禀告本王？”
在院子里练剑的宋蓁皱了皱眉，立刻让他带路。
“属下以为副管家禀告您了，谁知道他竟然把人带去了偏院，郡主很生气，王爷待会儿小心点儿。”
小厮不是很想过去，那边实在是太可怕了，他都看见有人疼得翻白眼了，却还是没有晕过去，郡主实在是太可怕了。
宋蓁眼看着越走，距离主院越远，所以这个副管家……。
他眼眸冷得可怕，看来是他从边关回来就“死了”，这些天又都顾着找诺儿，竟然忘了清理王府。
感受着身后的低气压，前面带路的小厮都快哭了，前面的郡主很恐怖，后面的王爷也同样恐怖啊。
等到了偏院之后，宋蓁看见的就是背对着众人，曲腿坐在椅子上的小人儿。
他的诺儿还是这般可爱，连生气都是可爱的。
地上痛苦的人：？您有眼疾吗？
宋昀压根就不管地上的人，甚至在看见了黄丽之后，眼里杀意浮现。
“诺儿？”
沈诺儿下意识回头，然后又立刻转了回来。
这里可不是梁国了，他才不承认。
而且他现在生气了，宋蓁有本事就不要哄他。
显然，宋蓁没有这个本事。
“生气了？我帮你杀了他们，不气了。”
沈诺儿还是不转头看他，就要用后脑勺对着他。
要不是确定了这人就是宋蓁，他早就走了，根本不可能留下来给他解蛊毒。
“诺儿，我让人去做了桂花糕，诺儿想吃吗？就在主院，咱们过去尝尝好不好？”
经过这几年跟沈诺和秦晏的相处，他大概也摸通了一些哄夫郎的办法。
现在也只能这样哄着，不过说的话也确实是发自内心的。
他很乐意哄着他的诺儿。
沈诺儿的耳朵听着他低沉哄人的声音，逐渐变红，甚至脸也有些红。
几年不见，这家伙竟然学会哄人了。
不过自己小的时候，他也没少这样哄自己的。
只是后来因为汉子哥儿授受不亲，宋蓁就开始保持着距离，从来没有靠近过自己，甚至连牵手都不曾有。
想到了这个老古板，沈诺儿故意说：
“一口茶水都没有喝到，口渴，肚子饿，腿疼，走不……啊，你干嘛？”
他想说走不了，要背，结果还没说完呢，就被宋蓁抱了起来。
还是抱小孩儿的姿势，这会儿到沈诺儿脸红了，他的手抓紧宋蓁的衣袖，指尖揉搓。
这是他害羞或者紧张的时候会做的动作，宋蓁心里已经直接确定了，他就是诺儿没有错。
“不是走不了吗？哥哥抱你过去。”
跟记忆力一样的声音，小时候，宋蓁也是这样的，爹娘没空管他的时候，宋蓁就会把他抱着过去邻居家，给他吃甜甜的桂花糕。
沈诺儿把脸埋在他的怀里，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湿润的眼眶。
路过管家的时候，宋蓁冷声道：
“这几人对苗国东灵郡主不敬，恐有恶意挑拨两国纷争之嫌，交由大理寺少卿处理，务必让他如实禀告给陛下。”
管家的脑袋更低了：
“是，王爷。”
这里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这竟然是王爷？
真的是定北王？跟他们说话的时候能吓死人。
可刚才跟郡主说话的时候，分明就像是头一回当上父亲的汉子，哄郡主跟哄小孩儿似的。
最重要的是，郡主竟然真的让他抱，还没有发怒，这简直是太神奇了。
沈诺儿出了偏院之后，那几人身上的疼痛才开始慢慢缓解。
只是经历了一顿疼痛，几人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等着被人当成垃圾一样拖了出去。
回到了主院，沈诺儿过去就看见了一桌子的饭菜。
宋国的饭菜跟以前梁国的很相似，沈诺儿并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反而还有了一种重回旧地的感觉。
只是他清楚，这里不是梁国，而他，不用再依靠任何人，他能依靠自己就能让其他国家的皇帝都害怕。
沈诺儿知道，没有人敢骂他，是因为害怕他。
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两年前去另一个国家的时候，那里的公主、皇子都被他整过。
后来每次看见他都主动下跪呢，玩他们就跟玩狗似的。
宋蓁把他放在自己腿上，周围的下人都大气不敢出，只能在一旁小心伺候着，不敢多看两人一眼。
没想到，郡主跟王爷是这种关系啊，那以后，郡主就是他们家王妃了。
想到了这个，伺候的人都忍不住手发抖。
“嗯？你很害怕我？”
在宋蓁怀里的沈诺儿，下意识看向那个下人。
下人立刻跪在地上磕头：
“奴才错了，郡主饶命啊，王爷饶命啊……”
他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抖，身体也是发抖的。
“行了，下去吧。”
说完，沈诺儿就抬头看向宋蓁，一脸的挑衅意味：
“我要你伺候我用早膳，把我伺候好了，再考虑解毒的事情哦。”
宋蓁看他的眼神满是宠溺：
“好啊，诺儿莫要着急，蛊毒还能多坚持好几个月呢。”
宋蓁像是不着急，反而是觉得沈诺儿用早膳才是最紧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