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落雁收起她的悲伤，走上前去搂住那因健身而异常壮实的身体，“说破无毒。”她转头对李健说，“我知道咱们去哪儿了。”她对李健挑了挑眉，李健心领神会。欧阳青虽没言语，但他们总是最懂他的人。
爸爸再次出家后，他和李健去找过他一次，为了自己，他总是踌躇犹豫，可为了白落雁，他勇敢地推开了山门。白落雁消失的那年，他和李健焦急万分，他们怕她一时之间循来时路回去，他们此生便不复相见。
那天他们在那小小的古刹里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青灰色的天下古刹也死气沉沉，青砖古柏石桥石碑，千年历史并未丰满人心，反倒叫人心越发孤寂，他一边等待着那个满脑子智慧的大师给他们指条明路，也在寒风瑟瑟中生出一丝敬畏，“人得下多大的决心才能甘心常伴这青灯古佛和千年孤寂啊？人生里真有那个不可思议的宝藏吗？”那天爸爸没有出现，他们说爸爸在闭关，至于多久，他们也不清楚，他和李健就那么一次一次地往那儿跑，终于等到了大师，大师只跟他们说了俩字儿“放心”就走了。看来寻师都一样，去医院里见大师也是如此，不过这俩字儿倒是换来了一份心安，也跟得到医院里大师的诊断一样，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得个心安。
这次不同往日，这次他们仨踏着最温柔的风，迎着最亮的阳光，在花香中，在满城的浪漫中寻师访友，以解惑为名，也不过是寻个去处，终究是寻个去处，哪里有什么命可寻。
但凡阳光明媚，人心就发光，通往道场的那一路都鲜亮好看。他们每个人背了个大包，包里有他们的换洗衣服，他们没计划好要在道场住多久，但是他们都觉得此时不偷春光何时偷，道场难住的话他们就到附近温泉村去泡个温泉，再或者一路南下，总有个去处，一时的兴起就变成了一场偷春的欢愉。
和尚老师再次出家并未进入某个有着繁琐规矩和等级次第的寺院，而是寻了个破旧的古屋自建道场，初时无人陪伴左右，举步维艰，可他信心十足，时日一多，人们口口相传，前来寻求心灵良方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再后来，和尚老师也有了一些抛家舍业饱受世人异样眼光的弟子，他们安住于此，跟和尚老师一起修行，其中不乏一些社会能人，在他们的帮助下，道场才通过层层审批建了起来。这些人究竟在寻什么，不是我们外人能了解的，反正每个人都要寻点儿什么，寻到的人不张扬，未寻得的人还在原地打转，总归是个殊途同归。
道场在北京西边，依山而建，山门前两棵遒劲有力的古柏扎根于此六百多个春夏秋冬，见树，有人感慨有人神伤，多半是联想到了弱小的自己。他们跟随走进那扇被翻修一新的大红木门，院内游客有人研读那古旧的石碑，有人辨认着古树的条纹，他们三个背着大包穿过独孔桥又绕到银杏树下，他们等待着与旧人重逢。出发前，李健和欧阳青指派他给老师发个微信，如果可以他们想要在道场里小住几日，如果可以他们有意愿跟旧时的老师聊聊天。其实能否如愿全凭运气，又是一种未可知，如今，欧阳青明白了，他们学的经济也好管理也好，与爸爸讲的那些东西并没有什么两样，都不切实际。
他们绕过前殿，往山后走，在通往山上的青石板小路上和尚老师正从小路下来，狭路相逢也算因缘巧合。白落雁和李健欣喜万分，他们一下子忘记了肩膀上的背包，几步就跑了过去，又那么活泼那么开朗，跟那波光粼粼的阳光一样，只有欧阳青稳稳地跟在后面，跟那千年石碑一个样。
“老师！”白落雁一边挥手一边打招呼。
和尚老师想笑呵呵地迎上前来，他总是那样笑呵呵地，有时候也像个顽童一般，这是他留在所有人心中的影像，只有欧阳青心中的他不是如此。他经常跟同学们说，“我希望你们在遇到困难时能想起我这张笑呵呵的脸，能想起我的微笑，你们也跟着笑一笑，事情就过去了。”和尚老实说，“巧了，我刚从关房出来活动活动手脚。”
李健说，“欧阳给您发微信了，合着您没看到啊？我们三个说要来这儿住几天，吃几天斋饭，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和尚老师往后看了一眼欧阳青，接着说道，“还真是没看到，你这头是怎么了？”
李健指了指头，“说来话长，留着慢慢说吧。老师您这几天能给我们安排个住处吧，您看我们可把东西都带来了。”
和尚老师笑呵呵地指了指他俩，“那走吧。”在路上和尚老师重重地拍了拍白落雁的肩，仿佛在说，“丫头，你挺过来了。”白落雁感受到了老师的爱护和关怀。和尚老师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看欧阳青，欧阳青低着头并未看到爸爸那关爱的目光。
上学的时候，白落雁和李健便经常去找和尚老师听故事，李健总会拉上欧阳青，也许他们仨友谊的开端可以追溯到那一次次的校园漫步之中，那时也是玉兰花盛开的时节，傍晚时分，校园里花香醉人，校园里满是欢声笑语，那时他们多么纯真啊。
三个人不仅在道场里安住下来，不仅跟着和尚老师念经吃斋，还得洒扫庭除做些义工要做的工作。他们还换上了那种青布衣服，衣服套在身上的那刻，他们竟觉得那衣衫异常好看，因为异常，才珍贵。
李健一本正经地说，“穿上这套衣服，咱们可不能造次了，不能起淫邪之心。”
白落雁看着他那认真而虔诚的样子笑了笑。
欧阳青摇了摇头，“不穿这套衣服你也不能起淫邪之心，不能着相，再说这衣服搁以前也是老百姓的衣服，都是布，就是遮羞的。”
李健上去踢了欧阳青一脚，“你可真懂，你不是不信这些吗？看来你是没少研究啊！”
欧阳青瞪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
住到第三天晚上的时候他们才有机会跟和尚老师单独聊天，因为前来避烦恼享清净寻智慧的人不只他们三个，不仅不只有他们三个，来人天南海北也有慕名越洋而来的，来人贫穷富贵男女老幼各不相同，这是他们来了才知道的。比如他们隔壁就住着一个中年叔叔，他们跟叔叔聊天才知道，叔叔已经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了，更让他们惊讶的是，白落雁和李健还曾在叔叔那规模甚大的公司实习过，白落雁笑着跟叔叔说，“要是有幸进您公司工作，也不一定有机会见到您本人吧，就算见到了也不一定有机会跟你说句话吧，看来佛说众生平等也不是不对，至少在佛这里如此。”叔叔很无奈地笑了笑，“你这丫头！”叔叔还问了问这三个年轻人的工作背景，他说他们想跳槽可以找他面试，他欢迎。白落雁脱口而出，“那不又不平等了！”那天晚上吃过饭，和尚老师在聊天室准备了一桌瓜果茶饮，四人相对而坐，他们仨面对着老师。
老师拿起一把瓜子嗑起了瓜子，他笑容可掬地说，“你们那么严肃干嘛？我很可怕吗？”
李健深呼了一口气，“不自觉就紧张了，是不是佛法庄严啊？”
老师笑了笑，“什么是佛法啊？这几天你们听师兄讲经了吗？”
白落雁插话，“对啊，老师，什么是佛法啊？师兄讲经，佛说无法。那什么是佛法呢？既然无法，又修个什么法呢？修行修什么呢？”
老师说，“对啊，修个什么行呢？”
白落雁问，“老师我们不懂啊，才问您啊？佛又是什么呢？”
老师说，“佛说你就是佛，人人都是佛。”
李健问，“我是佛？那我怎么不知道我是佛？”
老师说，“佛性本是你我的真相，但我们欲望太多，看不清自己的本性，就如人入黑夜，不见阳光，但太阳从未消失。”
白落雁看了一眼欧阳青才转过头说，“老师，您出家是因为入黑夜了吗？”
老师说，“众生都在黑夜中。”
白落雁接着问，“既然如此，我是不是也应该出家？”
老师说，“出家与否是选择，出不出家都不影响你的本性、你心里的光明，我看你心里的光明就大得很，你们心里的光明都大得很，只是你们不知道。你们坐在这儿都在放光，你们没觉得吗？”
白落雁问，“那老师何必出家？”
老师回答，“彼时有缘就随缘了事了。”
白落雁捏了捏欧阳青的手，欧阳青看了她一眼，白落雁又踢了欧阳青两脚，欧阳青胸膛随之起伏，他终于鼓足勇气问了那句一直藏在他心里的话，“不是因为我害得妈妈离开了我们您才离开我的吗？”
老师顽皮地转了转眼睛，“你为什么那么想？”
欧阳青说，“那天妈妈不是因为我不背单词生气了吗？妈妈不是被我气得才犯病了吗？您不是因为妈妈离开我们才出家的吗？”
老师笑了笑，“妈妈不是因为你才离开的，我也不是因为妈妈离开我们才出家的，大概我命里有这个缘分，就跟你成了我的孩子一样。”
欧阳青眼睛一亮，他急切地问，“您说我是您的孩子？”
老师答，“那不然呢？这个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啊。”
欧阳青追问，“您出家不是为了断了和我的缘分？”
老师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出家就跟我在大学里工作一样，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追寻的东西不一样。”
欧阳青再次鼓起勇气问道，“那您爱我吗？”
老师说，“当然爱啊！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不爱你呢？因为我没陪在你身边吗？因为我没有指导你写作业没有跟你一起玩吗？我当然爱你，而且我的爱永恒不变，只不过我没有干涉你的成长，我也知道你会长成一个非常好的孩子，我非常信任你，我信任你可以对自己负责，难道你认为让你自由成长不是爱吗？”
欧阳青一时不能理解爸爸说的话，不陪伴怎么算是爱呢？但是爸爸说他爱他，永远爱他，他那嘴角不自觉地开始上扬。白落雁和李健看了看欧阳青，他们的嘴角也开始上扬。老师就那么慈悲地、笑呵呵地看着这三个天真可爱的少年。
李健看这气氛如此美好也就放开了胆子说，“老师，您给我们算算我们是不是有什么水逆啊，诸事不顺。”
老师大笑，“你当我是算命的啊？”
李健接着说，“老师您不是有神通吗？咱们学校谁不知道，那次我们出国，您不是救我们一次了吗？老师，当初您为什么不救所有人呢？”
老师说，“我可没救你们啊，是你们自己救自己的。”
白落雁问，“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命不该绝吗？老师您信命吗？命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有人命好，而有人不好呢？为什么有人那么坏命还那么好呢？好人为什么不长命呢？为什么有人会无端作恶呢？我们到底该怎么做呢？您总是让我们爱所有人，我们多想爱这个世界，可世界不爱我们啊！”
老师继续拿起了瓜子继续吃，他看了看欧阳青李健，“你们也这样认为吗？”
那两个人点头如捣蒜。
老师说，“看来你们都感触不小啊。爱是你们的本性，你们只能爱。如果要搞清楚所有这些问题，那你们就成佛喽。当然我没说让你出家啊，这跟见不见本性没有关系。至于你口里的命好，命不好，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呢？有钱有势叫好？没钱没势叫不好？像你们这样聪明善良命不好吗？我看好得很呀。如果你们想变得有钱有势，你们也可以啊，下定决心去变得有钱有势，不过那是你们想要的吗？我看可不是。真是那样的话你们不会坐在这里，这会儿你们应该在赚钱呀！来这荒山干什么。一切唯心造，无论你们说的世界，还是命，都是假象，柯南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真相只有一个，你们都是爱本身啊，不爱这个世界可能吗？”
欧阳青突然被爸爸说的那个柯南触动到了，小时候爸爸总是跟他一起看《名侦探柯南》，他突然回忆起了那个画面。
爸爸接着说，“众生无明，大家都在黑夜里，有人做这样的事儿，有人做那样的事儿，在我们看来，就是有好有坏，有善有恶，其实哪里有什么善恶，都是幻象，痛苦也好，快乐也罢都是虚幻的感觉，只不过所有的感受都会过去，一刻都停不下来，当你感觉痛苦时你想立刻让它离开，你想快乐，但是你又不愿意放它走，越挣扎那种苦就越深刻，记在脑子里了，你们谁能给我抓一个痛苦或者快乐我看看。”
白落雁问，“既然都是假象，都是虚幻的，我们为什么要做好人，为什么不能做坏事儿？”
老师答，“因果不虚啊。你用手拍一下桌子”说着老师哐当拍了一下儿桌子，桌子上的茶水从茶杯里溅出来一些，瓜子也跳动了几下，苹果橘子梨滚动起来，他们仨赶紧去抓那些水果，老师接着说，“你给它一个力，一定有个反作用力，你们不是都学过物理吗？很多事情是肉眼难见的，但不是说不存在，比如说蝴蝶效应，不管是为了你们自己的人生还是为了社会的发展，咱们还是要做好人好事儿，对吧。”
李健点了点头，“有道理啊！”
白落雁继续问，“老师您不是说一切都是虚幻的吗？那有反作用力又怎么样呢？”
老师说，“关键是你见到那虚幻了吗？见不到你就要承受那个反作用力呗，你要是能承受，你做什么都行。佛怎么讲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们仨齐声问，“那怎么见到虚幻呢？”
他们仨互相看了看都笑了，老师也笑了。
老师答，“现在不是有句话很流行嘛，做自己，爱自己，当然我要加上一句，要爱这个世界。如果你们心里充满爱，这个世界怎么会不美丽呢，不要管别人，先去爱，也不一定要行动，把爱放在心里，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做人，诸善奉行，不要有恐惧，不要执着过去也不要执着于未来。不是还有句话很流行嘛！活在当下，什么叫活在当下？把心安住在当下，你们想要知道的所有答案都在当下，不在别的地方，回头是岸，岸在哪里？岸在回头处，认真对待每一秒每一分钟每一天，在每一刻中都把心中的光明放出来，拿起自己的力量，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坚持下去，不要被别人动摇，也不要执着于结果，不被结果动摇，物来则应，事过不留。比如李健今早跟我说的小白这两天遇到的事儿，小白，你觉得应该怎样做就怎样做，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也可以让她向你道歉，如果你觉得有必要也可以让她给你赔偿，怎么做都好，但是不能带着嗔恨和报复的心理，不要抓住人家的过错不放，如果你还能带着慈悲的心去做就更好了。李健和小青也一样，把心态摆好再去想要不要做点儿什么，只要你们不是为了出口恶气，自己不生邪恶之心，多一分悲悯，那你们怎么去做事都好。不要怕受伤害，放手大胆地去做事，去爱人，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把心里的光放出来，怎么活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