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海附近的一条小胡同里，有个四合院，从小门进去穿过狭窄的走廊，右手边有间小屋儿，屋子里门两侧摆放着四张方正的小桌子，与桌子相对靠墙有一个玻璃展柜，柜子里有好看的手作西式糕点，玻璃柜后面有咖啡机，小屋儿的侧面有个后添加的小楼梯，楼梯很窄只能一人通过，几步走上去是一个大的玻璃暖房，一下子便豁然开朗，玻璃暖房里暖烘烘的，里面有六张桌子，暖房里布置着好看的绿植鲜花，植物生机盎然，这些植物不仅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也一定吸饱了主人的爱。梁敬峰和白落雁面对面坐在玻璃暖房临街的那一侧，小方桌上铺着淡淡的蓝粉色的桌布，桌子旁放着一盆君子兰，橘红色的花朵鲜亮饱满。
两个人对视一笑。
“丫头”梁敬峰笑着说，“真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世界还是那么小。”白落雁也笑着说，“还记得上次我问你，你相信命吗？你没回答我，你让我自己去寻找答案，现在呢？”
梁敬峰笑了笑，仍旧没有回答。
“奶奶还好吗？”梁敬峰问。
“很好，自己一个人住在老家，就是孤单些，我说我回去陪她，她不同意，我说把她接到我身边，她也不肯。”白落雁答。
从小时候起，白落雁最喜欢的人就是奶奶，她整天跟在奶奶身边，奶奶种地她帮奶奶放种子，奶奶收地她也跟着扒土豆。农闲时，奶奶喜欢跟街对面的一个蓝眼睛的老奶奶打那种上面都是黑色图案的麻将纸牌，她不会玩儿就坐在旁边看。她知道，只要奶奶不在家，一定就在那个蓝眼睛的老奶奶家。
那个蓝眼睛的老奶奶独自一人住在一个小院儿里，小院儿正正方方，两侧砌着半人高的红砖墙，没有大门，更没有门锁，院子中间也铺满了红砖，夏天院子四周开满五彩缤纷的蚂蚁菜花儿，整洁漂亮，白落雁喜欢在那小院子里踢毽子，没有灰。小院正对着有一间小屋子，小屋子里也铺着红砖地，红砖地上有两把椅子，一个小土炕，土炕上有棕色的木头衣柜，在白落雁的印象中，屋子里总是整洁异常，没有多余的东西，而且屋子里总是有种别人家闻不到的香味儿。小屋里的那个老奶奶总是梳着最光亮的头发，头发在后面盘起来，老奶奶总是穿着一身藏蓝色的粗布衣服，炕下面放着一双白底儿的黑布鞋。她没见过蓝眼睛的奶奶出过大门，也没见过除奶奶以外的人去过蓝眼睛的奶奶家。从小儿到大，她都叫她蓝眼睛奶奶。
她问蓝眼睛奶奶，“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的？”
蓝眼睛奶奶说，“因为我会魔法。”
白落雁信了，“奶奶，你能不能把我的眼睛也变成你那样啊？”
蓝眼睛奶奶说，“哪天你不听话了，我就给你的眼睛变成这样，到时候你就没法看书写字儿了。”
白落雁害怕了，她说，“那不行，我还得考大学赚钱给我奶奶买大房子。”
蓝眼睛奶奶和白落雁的奶奶都笑了，夸赞白落雁是个好孩子。后来她长大了，她知道那并不是魔法，蓝眼睛奶奶是俄罗斯人，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然后她爱上了中国人，嫁给了中国人，被中国人抛弃了，但她成了中国人，从此再没离开过中国。
小时候她还不懂事儿，她问蓝眼睛奶奶，“奶奶你没有孩子吗？”
蓝眼睛奶奶摸了摸她的头，“奶奶有啊，奶奶有一个特别优秀的儿子，他在大城市工作呢。以后你考大学也去那儿，到时候让叔叔给你买好吃的。”
后来白落雁结束了她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她踏上了她人生第一段需要努力的路，那条不能回头的路，她结束了整天围着奶奶转的生活。那年她参加了她人生中第一次入学军训，她第一次离开家半个月，半个月后她成了个又黑又结实的小丫头，她从那辆长途大巴车上下来后急匆匆地往家里跑，她急着去找奶奶。奶奶不在家，门上挂着那个蓝色的小铁锁，她把大书包放到窗台上就往街对面的蓝眼睛奶奶家跑，在院子里她就开始大喊，“奶奶，蓝眼睛奶奶，我回来了！奶奶！”她欢快地打开小屋的外门，“奶奶！蓝眼睛奶奶！我回来”一个陌生的叔叔给白落雁把里屋的木门打开了，她一下子不敢再喊叫了，她小心地往屋子里走，走到门口处就不敢再往前走了，蓝眼睛奶奶坐在炕上正给一个跟白落雁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扒花生吃。
“蓝眼睛奶奶，我奶奶不在这儿吗？”她怯生生地说。
“快来，大雁子，你奶奶去赶集了，给你买好吃的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快，上炕来。”蓝眼睛奶奶笑盈盈地说，她招手让白落雁过去。
白落雁看了看那两个盯着她的陌生人没挪步子，她没往里走，但也没往外走。
“快来呀！”蓝眼睛奶奶再次招手。
白落雁小心地挪动步子坐到了炕沿上，她用余光偷看那两个陌生人。
“你不是问奶奶的儿子在哪儿吗？这个”蓝眼睛奶奶指了指站在地上穿着打扮很精致的叔叔，“就是奶奶的儿子，这个”她又指了指坐在炕上的穿着纯白色运动套装的男孩儿，“这个是叔叔的儿子，奶奶的孙子，比你大几岁。”
蓝眼睛奶奶递给白落雁好吃的巧克力糖果，白落雁接过巧克力转开蓝色的塑料纸，放到嘴里一块儿。蓝眼睛奶奶家总是有很多巧克力，上面都是英文字母，每次白落雁去蓝眼睛奶奶家都能带几块儿那种她在小卖部买不到的巧克力糖果走，她常常把它们带到学校里去跟小朋友们分享，大家都高兴极了。
她发现叔叔和哥哥都是蓝眼睛，“嗯，都是蓝眼睛，不过不一样。”她不自觉地就说了出来。
大家都笑了。
那个十一假期，蓝眼睛的叔叔在蓝眼睛奶奶家呆了有小一周，他给蓝眼睛奶奶置办了很多吃食，给蓝眼睛奶奶买新衣服，给蓝眼睛奶奶买了好多巧克力糖果，给蓝眼睛奶奶修自来水管子，给蓝眼睛奶奶打煤砖，他换下了他那套精致好看但是显得很奇怪的西装，他穿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绿色迷彩服，他整天忙里忙外，也跟着邻居家叔叔一起聊天喝酒，但他还是挺拔好看自成一格。自此，无论时光如何淘洗她的记忆，无论那个轮廓变得多么模糊，甚至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都不再具有形象，白落雁总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住在远方，住在大城市的温文尔雅的叔叔。
当然，白落雁的记忆中不仅有那个形象模糊的叔叔，还有那个同样有灰蓝色眼睛的哥哥。刚开始，她不好意思跟他说话，他如明月一般光洁好看，而她自己黑黑胖胖的，身体上满是多年在风土中奔跑后留下的痕迹。可半天都不到的时间，她和他就成了好朋友。起初他不爱讲话，他穿着他那套崭新洁白的运动装，他不喜欢满是土的路，也不敢像白落雁一样爬树翻墙，他怕弄脏了他自己，但他一直跟在白落雁的左右，白落雁把他带到附近农村的小学校，她玩什么他就在一旁看着，她带他去集市上吃油炸的小肉串儿，他说这个不卫生，但是当白落雁把裹满辣椒酱撒过辣椒粉的肉串塞到他嘴里时，他那灰蓝色的眼睛闪出了兴奋的光芒。她又带他去稻田地里桌蚂蚱，她拿着个小塑料瓶儿一个一个往里面塞，他说她不该这样对待小动物，可后来他的小塑料瓶里装满了蚂蚱，比她的瓶子里的蚂蚱还要多，他拿去向爸爸和奶奶炫耀，奶奶夸奖他，爸爸也笑了，他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笑得更开心了。她带他一起跟村子里那些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们走街串巷，他们一起扔口袋，一起躲猫猫，一起拿大树叶上的杆子勒杆子比赛，甚至他们还一起偷偷从家里拿出大人的啤酒来偷尝禁果，她不敢喝，他也不喝，但是那些小朋友们把目光都集中到他俩身上，于是她壮着胆子喝了一口，他也跟着喝了一口。大家伙儿叫白落雁小胖丫，叫蓝眼睛的哥哥小洋人，于是白落雁的生命中总是有那么一个童年伙伴叫小洋人，后来她忘了他的脸，只能记得小洋人这个名字。
一周后，白落雁要重新开始她的学习生活，而他也要跟爸爸回家了，他们两个人约好下次假期他还要来，她会等着跟他一起玩，他们已经成了好朋友。可后来他再也没来过，她也很少回来看奶奶，后来她忘记了他，他也忘记了她。
“蓝眼睛奶奶，你怎么不跟叔叔一起去大城市呀？你不想他们吗？”他们走那天，她和蓝眼睛奶奶站在院子外目送那父子俩的时候她问蓝眼睛奶奶。
“奶奶不属于那里，奶奶在咱们这儿住了一辈子了，习惯了。等你长大了，你考大学的时候，你去大城市，让叔叔给你买好吃的。”
“奶奶你是外国人吗？”她终于问出了她一直就想问的问题。
“不呀，奶奶是中国人，奶奶就在这儿出生，奶奶的儿子也在这儿出生，奶奶是中国人，奶奶的儿子、孙子都是中国人。”
“那爷爷呢？他去哪儿了。”
“爷爷，爷爷也去大城市了。走吧，我们回去吧。”蓝眼睛奶奶拉着白落雁往回走，那父子俩的身影也已经不见了。
后来白落雁一直想去北京上大学，她从未想过为什么，后来她真的去了那里。
这便是白落雁第一次遇见梁敬峰，这个蓝眼睛叔叔，蓝眼睛奶奶的儿子，也是她第一次遇见梁晨曦，蓝眼睛奶奶的孙子。
不过后来，蓝眼睛叔叔的蓝眼睛已经变成了灰色，皮肤也变成了亚洲人特有的黄皮肤，当她见到梁老爷子时，她明白了，无论他如何怨恨他的爸爸，他却长成了他爸爸的模样。
经过她不懈的努力，白落雁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着名的大学，父母为她骄傲，一贯重男轻女的爷爷也逢人就说，“俺么大雁子有出息啊！”办升学宴那天，她早早就跑到蓝眼睛奶奶家，她要蓝眼睛奶奶去见证她人生转折的重要时刻，蓝眼睛奶奶只是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厚厚的大红包，“奶奶为你高兴，这个是奶奶的心意，奶奶就不去了。奶奶腿脚不好，也吃不了什么，但是奶奶真心替你高兴。”蓝眼睛奶奶又塞给白落雁一把巧克力糖果，那种有英文字儿的她小时候都不舍得吃的可是后来为了减肥不敢吃的巧克力糖果，蓝眼睛奶奶还给她了一张纸，上面有一串电话号码，她说，“等你到了北京，遇到困难了就打这个电话，你小时候见过那个叔叔，奶奶的儿子，他肯定会帮你。”她还说，“奶奶一辈子要强，奶奶现在后悔了。当年爷爷去抗美援朝打仗，立了大功，被首长相中娶了首长的女儿，也就留在了北京。后来他官儿越做越大，回来要把你叔叔接走，那几年太困难了，我一想，跟着他，孩子肯定饿不着，将来肯定能有书念，也能做大官儿。后来奶奶再也没找过你叔叔，就为了让他过上好生活。现在奶奶后悔了，奶奶不该放手，再困难，心不苦，我们娘俩也能挺过去，你叔叔恨奶奶，也恨爷爷。奶奶做错了啊！将来你有困难一定去找他，算是替奶奶跟他见见面，说说话，还有你那个哥哥，孩子长成什么模样了我也不知道，你替奶奶看看，好孩子。”
“那你恨爷爷吗？”
“开始恨，现在不恨了，没意义。再说，人啊，都有命管着，那是他的命，见到什么样儿的人，做出什么样儿的事儿，由不得他。”
“那你做出什么样儿的事儿也由不得你，对不对？”
蓝眼睛奶奶愣了一下，她抓着白落雁的手揉了揉，“好孩子啊！好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