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毕业舞会转眼就要到了，学生们的心思都放在了舞会上。一般情况下，要高考的学生是没什么毕业舞会要准备的，努力十几年只等那两天，哪有时间留给大家唱歌跳舞置办昂贵亮眼的装备。可这所学校本就是跟人家国外的高中嫁接的，外方校长把人家的传统毫无保留地都拿了来。再说很多学生都已经拿到了好几所世界名校的offer，只待最后优中选优，当然也有些孩子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他们即将启程离开祖国，奔向那以绅士文明的国度，舞会上大家各亮身段儿，穿上最喜爱的礼服，邀请最心仪的舞伴，郑重地走向一个新的世界，挥手过去，迎接人生中一个崭新的阶段。
这个高中呢，也算是英国本土一个高中的中国分校，每年这时候，学校为了让学生们准备跟母校有一个完美的告别，同时也为了让学生们到英国之后有个心理和身体上的准备，也真是不惜下重金来筹备这个舞会。
刚到学校不久的白老师和冯老师被抽调出来去帮着英国外教准备，用老贺的话说：年轻人呀，想法儿多，有优势！其实就是资历深的老师不屑于做这种跑腿儿的工作，再说了，听老外指挥，谁心里都不太舒服，所以这种活儿自然就落到了年轻的新老师身上。
为了突显华贵，学校花重金在北二环某处租了个礼宴会厅，那叫个奢华，人与人之间的聚合总是得彰显点儿什么、比拼点儿什么、交换点儿什么！宴会厅倒不是特大，但也不小，能容纳个五六百人，因为舞会只有高三年级的学生和家长参加，高三年级一共7个班，每个班有十几个学生不等，有些高一、高二的学生也会凑凑热闹，再有就是一些目标人群也会收到学校的邀请，学校要借着舞会跟学生告别不假，但招生也是个重头戏，尤其是要吸收那些达官显宦家的孩子！
白落雁和冯老师上完早课跟着外教乘车前往宴会厅，先去查看一下情况。车停在了一个胡同口儿，白落雁心想是不是司机找错了，冯老师和外教也满腹狐疑。三人按照地址往前找，按照地址，三人来到了一个双扇黑色木门口，木门两边是青色砖墙，墙里面严严实实，外教一个劲儿跟白落雁说他们应该是找错地方了，可白落雁反复确认，地址是正确的。白落雁打电话联系对接人员，不一会儿，木门开了，一个穿着昂贵西装的年轻服务生从门里出来。
“您好，您是丽塔中学的老师吗？”服务生礼貌地问站在最前面的白落雁。
“嗯，您好，我是丽塔中学的白落雁，麻烦您帮我看一下儿我这地址对吗？”说着白落雁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服务生没看。
“您是来为学校舞会查看场地的吧，没错儿，就是这儿。”服务生依旧热情礼貌，说完，服务生也跟冯老师和外教问好，呦，接待人员那一口纯正的英式英语让白落雁很是惊讶。
“我是这儿的会所经理，我姓马，这是我的名片。”说着话，马经理将三张名片依次递到白落雁、冯老师和外教ANGEL手中，“以后学校舞会方面的事情就由我来负责，有任何事情需要帮助，各位都可以来找我。”马经理那富有磁性的嗓音让冯老师很是激动，激动地一个劲儿地拉白落雁的袖子，“声音好好听！”
几人走过一段儿石子儿铺就的小路，小路有一米宽左右，两边儿是鱼池，池子里满是各色锦鲤，池子两旁是垂杨柳，柳树旁是各色月季花儿，一派生机。白落雁心想，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凛冬已过。这园林景致，古色古香，在北京这地界儿也不算怎么稀奇，但它跟英式舞会也实在是不搭边儿。几人跟着马经理径直走了百十来米，穿过一扇琉璃瓦月亮门儿，嚯！门后20多米处一座那么大的两层建筑就那么横空矗立在你眼前了，你也说不上是西式的还是中式的。建筑前有两排古罗马立柱，立柱后有一方长方形空地，汉白玉光滑细腻，再往前走是两扇褐色木门，门上有两个极为古朴的金色圆环，到这儿还不算开眼，拉开木门，那能容纳几百人的大厅可真就能闪瞎咱这平民老百姓的肉眼了，就好比有人把那凡尔赛皇宫和咱那故宫撮吧撮吧扔到这里，没那么多古色，也没那么多历史，但你就是不敢相信，原来别有洞天是这个意思！要不说高手在民间呐，京城脚下也真是藏龙卧虎，这龙潭虎穴还真不是一般人见得着的，白落雁服气了！
“AmAZING! AmAZING!”外教眼睛都直了，双手十指紧扣用力地抵在下巴上。
更让人感叹道合不拢嘴的还在后面。马经理不紧不慢地取出一个小遥控器，为三人展示这里的现代化设施，各种多媒体设施，各种音效齐上阵，跟比尔·盖茨那未来之屋有得一拼！就一高中毕业舞会，学校是疯了吗？白落雁感叹，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以往学校毕业舞会也就是在学校礼堂举行，如果有特殊情况，学校也会到学校外面租个场地，但也就是公司开年会水准的宴会厅，学校老师还是得准备一些气球之类的小玩意儿，今年不同往昔，仿佛要迎接英国领导人似的，让白落雁赶上了。仨人研究了研究，这架势，根本不用她们再花费任何心思了，仨人就回学校了，一路上都还在感叹这不可思议的地方。
中午在食堂，白落雁和其他老师围坐在长桌的一侧，其他学生依次向桌子另一侧排开而坐，梁晨鱼和几个同学坐在长桌另一侧，斜对着白落雁，两群人各有交流，偶尔也有对接处的师生交流。这时Lucy来了，拍了拍梁晨鱼身旁的一个小男生，让小男生让个位，小男生挺知趣，把剩下的几块儿糖醋肉三下两下塞到嘴里，端起餐盘，给Lucy投来了一个“你欠我个人情”的眼神儿就走了。Lucy坐下，把手里的餐盘放下，然后很自然地把两杯草莓奶昔你一杯、我一杯地摆好。
“听说今年的毕业舞会挺隆重的，你有舞伴儿了吗？没有的话，我给你当舞伴儿吧，保证不让你跌面儿！”Lucy把头凑到梁晨鱼耳旁。
梁晨鱼偷偷地看了一眼白落雁，“别闹了，不是说了小爷有人了吗？您开开眼找别人吧。”
“我不信！我不信咱学校谁会给你当舞伴。”
“没跟你开玩笑，快去找别人吧，您可别为难我了！”
“我就想找你，我那迪奥高定的裙子都准备好了，我就等着往你身边儿一站，凭咱们这郎才女貌肯定闪瞎他们的眼，咱就等着拿今年的dANcE KING 和dANcE qUEEN吧！”
“我真有舞伴儿了！”梁晨鱼不耐烦。
“谁？”
“这您就甭管了！”
“david！我不信有人能答应当你的舞伴儿，我看谁敢当你舞伴儿！”说完Lucy饭也没吃，气哼哼地走了。
白落雁看了一眼梁晨鱼，正好撞上梁晨鱼笑眯眯的眼睛，白落雁猛地把头转开，避开了那饱含热情与期待的眼神儿，继续跟其他老师聊天，白落雁胆怯了。她本以为她再也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
三年前，她走了，谁也没告诉，甚至没留下一句话。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是被期待的，但如今，期待她来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她以为，她可以毫无牵挂地走，离开，不需要告别。
来时，不被知会，走时，却要三思。
她想她不能在朋友的眼皮底下做出这种事儿，这会给他们带来痛苦和困扰。她坐着绿皮火车一路前行，去哪儿，她也没想好。她一直很恍惚，恍惚着在一个空气温暖的火车站下了车。出站口有大批等候亲朋的亲朋，她穿过那些满脸笑意挥动着手的人群，她从车站口那些排布密集的出租车的缝隙中挤出去，她也不知道去哪儿。她就这样晃呀晃，走呀走，时间消失了，空间也消失了，她等待着自己的消失，也等待着上帝的援手。
上帝施以援手的方式总是很有趣。
白落雁从上车那一刻起便完全地放松了下来，这是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给自己判了死刑这件事儿反而让她再无牵无挂，无思无碍，不看未来不寻过去，醒着时她以为她总是有目的地的，清晰而一了百了，她是那么决定的，而正是这个决定让她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她开始能睡着了，即便租住在狭小拥挤又吵闹的青年旅店，即便是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或者便利店，她能毫无障碍地趴在桌子上、躺在椅子上一睡到清晨，而要知道，曾经她总是整夜辗转难眠，也不为什么，但也为了什么，为了学习，为了工作，为了赚钱，为了尊严，为了荣誉，为了让父母骄傲，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一旦这些为了都不在了，一旦她放过了自己，她开始真正的柔软起来，前所未有的松弛。她总是轻飘飘的，她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这么多的睡眠。
那天，她鬼使神差地搭上了一辆途径家乡的大巴车，她自己不知道，她一路睡，恰到好处地在家乡那站下了车，她也不知道。一下车，入冬干冷的空气味道直接打入她的鼻腔，有点儿熟悉，周围的环境，也似曾相识。但其实她对养育她的这座城并不熟悉，她从未真正看过这座城，她觉得她不属于这里。大概是夜深了，街上只有些许往来的车辆，她沿着大路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她走到了一座漂亮的跨河大桥上，看样子桥是刚刚修建的，崭新的路面，桥两边的水泥还是那样洁白的，大桥被扇形的钢筋吊起横跨大河，河两岸新建的高楼被装饰灯一层一层地覆盖着，展现着时代的富足。她踏上桥两侧的人行路，在路灯的照耀下，那个身影迷离而孤单。她慢慢地走，走到桥的三分之一处，她停下了，她倚靠着栏杆往远处张望，还未冰冻的大河宽阔而平静，她突然感到自己被拥抱了起来，被这河，被头顶有星星的天，被两岸那巧夺天工的建筑。她踩上铁栏杆，她想再靠近一点儿，靠近那怀抱，她开始无意识地往栏杆上爬，她要越过那栏杆。
河下，堤坝上有个穿着灰色连帽卫衣的男子，在世人的眼里，男子很好看。起初，他坐在靠近路面那侧的长椅上，双腿交叉伸往长椅下面，他双手插兜，脊背挺直。在夜色下，他静静地看着平静的河水，河水映着月，映着光，映着天，也映着他。他坐了好久，在头脑中追寻他整个人生，他生在罗马，但罗马里人人自危，他拥有很多，但他仍然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这让他极度沮丧，这种沮丧深入骨髓，他回想着回想着，他突然意识到，他不曾快乐过，不曾真正快乐过，这加深了他的沮丧。他一口气又把身边的一罐冰凉的啤酒喝光了。他猛然站起，朝着河水走去，那一刻他看不到自己身上的光。空气一下子温柔起来，上帝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拉扯着他，但他没有注意到上帝的好意。天空轻柔地向大地洒下轻软的雪花，那雪花一遇见河水就消失了，一脚踩在河水边缘的他终于发现了上帝的好意。他伸出手，去触碰那晶莹的花朵，他抬起头寻找它们从何而来，就在那一刹那，两个陌生人遇上了彼此的善意，上帝会心一笑睡觉去了。
踩在栏杆上的白落雁也伸出手去迎接那轻薄的雪花，雪花一下子就消失了，一个接一个，她顺着雪花飞舞的方向看去，那一刻，月光一下子亮了起来，她与抬头找寻雪花的男子四目相接。
“别动！”两个人一下子都清醒了，同时大喊。“别动！”他们想拯救一个生命的心情是那么迫切，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生命。
两个人都紧张地望着彼此，谁都没敢动，月色越发清亮，男子看到那张圆圆的可爱的脸，扑闪的大眼睛里投出炽热的光；女孩儿看到被雪花装点的男子，黑发如漆，淡蓝色的眼眸明媚多情。突然之间两人似乎明白了彼此的意图，女孩儿放声大笑，男人也变成男孩儿跟着放声大笑，两人的笑声在这片河上此起彼伏地回荡着。
男孩儿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女孩儿跟着从栏杆上下来了，两人一同走到那条长椅上坐了下来。男孩儿还是维持着原有的姿势，女孩儿抱着双膝坐在上面，两人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两个人谁都不说话，默默地看向远方，看着眼前的河，看着对面的楼，看着天上的月，看着头顶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