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老虎虽然是见惯了战争的残酷，甚至自己也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当面对着顾大龙哭泣的脸，他还是不能释怀，心情仿佛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
尽管如此……
他依旧竭尽所能的给对方以安慰，“大龙，你要想开些！事情发生了，就要勇敢的去面对！咱们是男人，哭也没有用！”
本来是几句安慰的话，顾大龙听了，却没起到安慰的效果，反倒哭得更来劲儿了。
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云老虎的腰……她毕竟只是一个20岁的孩子，一想到自己以后的未来和人生中未卜的荆棘，哪儿能不害怕难受啊？
虽然这几天咬着牙，没在父亲的面前表现出来，可在云老虎的身边就不一样了，“团长，我以后可怎么办呢？”
“有我呢！我还可以照顾你！腿没了，人还在，你还有一双手，将来慢慢的医学越来越发达了，你还可以安假肢！总之，哭也没有用，要往远处想！人生除死无大事！咱们都活过来了，这就是万幸！”
万幸？
顾大龙使劲抹了一把眼泪，这才微微的抬起了头，“团长，你是不知道啊，你失踪的这些天我死的心都有！我必须得向你说声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当时鬼迷心窍，要救那个孩子，你也不会失踪，那两个难民也不会死，其他三个战友也不会受伤，我也不能丢了这条腿……”
他下意识的用手“怦怦”的锤着床边，“这都怪我，怪我自己是个睁眼瞎！作为一个多年的老战士，连一点警惕性都没有……”
顾大龙不知道云老虎失去了听力，兀自“得吧得吧”说个没完，云景庭只“读”懂了一小部分，不过，他为人聪明，从顾大龙的肢体语言上已经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大龙，别自怨自艾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别再多想了！你现在就是肠子悔青了，也改变不了现实！”
这就是他说话的方式，虽然直接的有些伤人，却扼要的正中要点。
这招果然好使！
顾大龙见他言辞严厉，就不敢再多说了，抽抽搭搭的止住了哭声，“团长，我……你……你除了头部，还有哪儿受伤了？”
云老虎没细说，云淡风轻的一挥手，“我死不了！”
他本来就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更何况顾大龙现在是这种情况，本来就内疚难过，干嘛还要给人家孩子添堵啊？
索性就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漫不经心的岔过了话题，“大龙，你好好养伤！过几天我跟医院的大夫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给你做一个假肢！如果退伍了，你也别担心……我可以照顾你！”
米香儿开口表态了……丈夫是团长，已经许诺出去了，她这个做妻子的当然要顶上去了。
略微提高了声音，“大龙，先慢慢养着吧！至于以后的营生吗？总会有办法的！再不行，你可以到我们建筑队来干点什么？你也可以去学习点东西，学费我出了！”
顾大龙苦笑了一下，“我大字不识几个？还能学什么习呀？只能做点最基本的活儿，做个饭啦，看个大门儿了，收发一下文件了……就以我现在的条件来看，回了家，恐怕连地都种不了！”
米香儿拍了拍他的肩，“别急，以后咱们再慢慢商量，总会有事情做的！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啊？”
她这么语气轻松的一说，顾大龙破涕为笑了，觉得整个心情也好了不少……
顾清明也觉得长久以来堵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仿佛瞬间挪开了，快步走了上来，也没敢握米香儿的手，那个时代的人比较保守嘛。
只是弯下了腰，眼里带着感激，“云团他媳妇儿……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早就知道，团长从来都最照顾我们大龙，你们两口子都是好人！是不会扔下我们不管的！”
话还没说完，眼圈儿就红了。
云老虎见不得这个，赶忙扭过头去，又和顾大龙说了几句闲话。
米香儿插言了，“大龙，你和老虎身上都有伤，不适合这么情绪激动的，没完没了的聊！差不多就得了，改天再见吧！”
顾大龙点了点头，“那好！爸，你替我送送团长和嫂子！”
顾清明就是个实在的农民，憨厚的“嗯”了一声，弓着腰，当先出了病房，站在走廊上的时候，实在是控制不住感激的心情了，一把拉住了云老虎的手，使劲的握了两下，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正在沉吟之际，忽听得有人轻声的喊，“哟，这不是云团吗？”
三个人扭头一瞧……认识！正是侯军长，带着两个工作人员，特意来探病了。
云老虎是军人出身，虽然是穿着病号服，见到首长了，仍旧是打了个立正，敬了个军礼。
侯军长稳步走了上来，“云团长，我一听说你人清醒了！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说什么也要过来看看，好好和你说两句话！”
“谢谢首长关心！”
云老虎即便是有病在身，却仍然挺直了肩膀，朝阳拢在他的身上，沉稳的像是一棵大树。
“我必须关心你呀，你是我们军里的战斗英雄！从难民绿色通道建立以来，你们就成功的接应了很多需要帮助的同志，尤其是在这次的行动中，你更是表现突出，为了救战友，为了完成任务，不惜牺牲生命……这种行为是值得大力表彰的！”
侯军长稍微停了一下，嘴角带着笑，“军里已经决定给你们团队报一个集体三等功，为你个人呢，报个二等功了，像你这种舍己为人，业务突出的干部，必须树立成榜样，让大家认真的学习！”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完全不像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军人……大概是在医生那里听说了云老虎的失聪，才故意这么做的。
云景庭“读”懂了他的意思，并没有喜形于色，而是开口直接就问，“报告侯军长，我想问个问题！”
“说！”
“关于顾大龙同志在这次任务中的表现，军里到底是怎么定性的呢？到现在也没给人家家属一个准话，这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啊？”
他用这种语气和上司说话，在部队里，就已经算是相当的“放肆”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全军恐怕只有他这独一份！
云景庭倒不是居功傲物，而是他作为一个优秀的指挥官，为了手下的兵，为了能给顾大龙争取最大的利益，他可以豁出一切，甚至是不惜得罪领导。
既然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顾清明就站在身边等着答案呢，就用不着拐弯抹角了……干脆直捅吧。
侯军长没料到他会说这个。
毕竟现在正在谈云景庭立功的事情，根据一般的经验来讲，对方只会迫不及待的感谢和谦虚，像这种一点儿都不关心自己的表彰，反倒为了别人，不惜“质问”领导的举动，几乎是绝对没有。
不由得轻咳了一声……
又顺势飞快的看了一眼顾大龙的父亲，这才缓缓的开口，“云团，我知道大龙是你的爱将！他也是一个勇敢的战士，这一点不容置疑！可由于他的莽撞行为而造成的后果，也是显而易见的！组织上当然会有不同的意见！简短来说吧，如果他不抱着那个敌人的孩子进院子，就不会造成这么大的人员伤亡……”
顾清明忍不住了，即便他再老实，现在也得说话了，“首长同志，大龙不是故意要造成人员伤亡的！他傻吗？他自己也丢了一条腿，如果……”
“顾老伯，你先听我把话讲完！”
侯军长打断了他的话，“我很理解你们家属的心情！可军人是要有职业操守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顾大龙作为一个老兵，心里是应该最清楚！部队这么大，总要有一个奖罚的名文规定吧？不能毫无依据，只凭性子乱行事吧？我同情大龙的处境，可从军事素养方面来讲，他确实是做错了嘛！我个人以为，给他记功？恐怕是不合适！”
顾清明也没有什么文化知识，又没见过什么大领导，被侯军长说了这么一大顿，没有反驳的话了，吞吞吐吐的半天了才问，“那……那大龙的腿就白丢了？”
“怎么会白丢呢？不计功？并不代表不承认他为国家做出的贡献！以我个人的看法，大龙同志退伍之后，我们部队和地方上还要联合照顾他，政府也会发伤残抚恤金，尽可能的落实安顿好他的生活！”
“那……不记功？以后抚恤金发放的的标准还能高吗？”
侯军长摇了摇头，“具体这方面的事情，我也说不清楚，你回去问组织部吧，或者，我帮你安排一下，让我的秘书尽快给你一个答案？顾老伯，这件事情就这样吧，你也不要和组织上再讲条件了！一切都要按照惯例走！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你放心吧，部队上不会亏待任何一位战士的！”
后面这几句话，就有点“打官腔”之嫌了。
顾清明不知道再怎么答了。
他那一代人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个人小家的利益要服从大局，不跟政府讲条件。
可他心里还是觉得憋屈，目光不由自主的就投向了云景庭。
云老虎是暴脾气，真把他惹急了，即便面前站的是天王老子，他也敢回怼。
他一看顾清明那副可怜的样子，立刻就忍不住了，双眉紧拧着，眉心的疤隐隐跳动，“报告军长，我能说两句吗？”
米香儿对他这个面目表情太熟悉了，一看丈夫就是生气了，下一个步骤，肯定是为顾大龙说话，回呛侯军长。
她是个圆滑精明的人，心里最清楚，无论哪朝哪代……军人都不能跟领导对着干，可她自己就不一样了，她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无论说什么，顶多会被骂“是个泼妇”，并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她为了丈夫的利益，马上挺身而出了。
云老虎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呢，她立刻小下巴一扬，直接先冲上去了，“老虎，让我先说两句话！”
淡淡的一笑，“侯军长，您刚才说的那番话，我都听到了！我也发表一下意见，行吧？”
没等人家回答！
行不行？
她都必须要说，“侯军长，您说的对，大龙是在战场上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可人谁无过呢？我现在就问你一个问题，军人的职责是什么？是不是救老百姓于危难之中？如果您和顾大龙易地相处，是您看到一个孩子满身是血的向你乞求，你会拿出枪直接崩了他吗？”
侯军长一“哏喽”了……没答！
米香儿挑了挑眉，“是人都有同情心！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地见人就杀？那不就成了一台战争的机器了吗？冷血而无情……还有人味儿吗？”
她也是聪明人，一见候军长脸色不好看，连忙又把话往回拉，“当然啦，你刚才说的话也没错！作为一个有素养的军人，顾大龙应该在紧急的状况下做出正确的判断！可话又说回来了，当时那种情况千钧一发，他如果不抱着孩子进院子，很有可能马上就中弹牺牲！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以为，他当时的选择也没有错！只不过是运气不佳，掉入了敌人的陷阱里！”
米香儿多会说呀？
绕巴绕巴的，把侯军长绕进来了，他也觉得有点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回辩了，只能避重就轻，“小米同志，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长话短说吧！”
“那好！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我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无论顾大龙做了什么，结果已经造成了，他自己也为这个判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记不记功？对你们来说，也许只是一个讲原则的决定，可对顾大龙来讲，这关系到他们一家以后的幸福！法律还不外乎是人情呢，更何况是部队上的决定？我就不信了，大龙是为国家残疾了，是在战场上受的伤，还不应该受到最好的照顾？”
“……”
“我说的这些话，仅代表我个人的意见，和云老虎无关！我和顾大龙的私交好，我拿他当弟弟，不能让他受屈！如果你们不给大龙记功，我还就胡搅蛮缠了，我就带着他一家几口越级告，能告多远告多远，或者不告也成，我们就站在军区大门口，让大家都来评评看，你我之间……到底是谁更懂人情！”
侯军长眯着眼睛瞧着她……
心里暗自思忖：这丫头的唇舌真厉害，半真半假的连威胁带讲理，还真是让人无法辩驳，如果这件事情真闹大了，她真带着顾家老小到处去闹，影响还真不好……这姑娘看起来也就是顾大龙的年纪，可说话老辣，行事从容，还真是让人不能小瞧了。
再瞄一眼云景庭，虽然没开口，可脸上的神色明明就是“老虎要发威”……现在是在医院的走廊上，云老虎要真是不管不顾的嚷起来，他是一个受伤的伤员，自己和对方闹个半红脸儿，那不是成了个大笑话了吗？
一念至此……
就起了拖延之意，“这样吧，小米同志，我把你的意见转达给组织，还是那句话，这件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你们再耐心的等一等？”
米香儿当然没有顾清明那么好糊弄了。
听了这话，也不着急，眯着眼睛一笑，像是个无害的小姑娘，“那好！我们就等待组织上的答案！在此之前，我先替我丈夫做个决定，我相信他不会怪我的！”
几个人的视线全转向了她，几乎异口同声的问，“什么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