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在岸边,男子叹道:“西海之景,当真美不胜收。”
“不周山下的族民们现在如何?”
“时常仍会受祝融所扰,干旱、灼热,不过只要有我在,当会尽力护佑他们。”
“你没有子嗣,却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实令我敬佩。”
“为君者,食民之膏,当立其命。丫头,不唤我‘先祖’了?”
“既然你不喜欢,我自不再违背,这也是一份尊重。”
海面倒映出两具身影,辽阔的天空,几丝祥云飘过,仿佛示意着这短暂的时光。
“你似乎甚少言语。”月柔道。
“我与父兄决裂,而拜他们所赐,世间无谁敢接近于我,诸多苦楚无人倾听,当学会独自承受。”
“为何不对族民们说起?”
“他们生在世间,已历经太多磨难,不过眼下尚好,有你倾听,心已甚慰。”
“不是所有人都会因一面之词而蒙蔽,我愿倾听,相信亦会有他人,只要你敞开心扉,自能相识。”
“那就借你吉言,但愿我也能结识永不相忘的挚友。月柔,你似乎有些心事,从方才起一直犹豫不定。”
“之前一位神明路过此地,我有幸拜见。”
“谁?”
“昆仑山的主人西王母,她见此一片安定,赞许不止,还愿收我为徒。”
“你要前往昆仑,拜其为师?”
“我还未答应,不久后,她会派使者再来问询,我也不知该如何选择。”
“你心中可曾愿意?”
“当然情愿,那里不只有西王母大神,还有玄女、岚音、瑶姬一众弟子,她们都是我仰慕已久的神女,盼望有一朝也能效仿。”
“我与玄女乃是同辈,尚在人间时,余下几位也都曾有过照面,她们和你也并无不同,甚至远不如你讨人喜欢。”
“别这样说,我会害羞。”
“我所说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自然是答应她,成为西王母弟子,便离登天不远,将来你也会是神女。凡间多险恶,我深有触动,难得遇到你这样温婉善良的后辈,身为先祖,当愿你活得自在无忧。”
月柔仰首望向天穹:“我有一份心愿,想看九天之上的云海是何模样,就像此刻能坐在海边俯视,甚至能荡一叶扁舟。”
“既然如此,为何犹豫?”
“可我舍不得西海众生,还有,待我登上天界,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傻瓜,我虽未正式封神,亦不受天庭待见,但凭此身世,擅闯几回倒也不在话下,你若不信,待你成为神女那一朝,我陪你一同看九天之上的云海。”
“真的?若能有你陪伴,那真是再好不过。”
“绝不食言。”
“现在,我似乎又多了一份愿望。”
“是什么?”
“我想见到龙祖,还有你的几位兄长,劝你们重归于好。这样你也能封神,毕竟留在大地浊气环绕,终不如天界长久。”
“我们从未好过,又怎能言和?你这傻丫头,还是先顾好自己,小心被逐出师门。”
宁静的夜晚,星空映在西海中无比灿烂,海岸边,两人再度相遇,此时的月柔,再无少女气韵,取而代之的是端庄、娴静,一步一履都格外动人。
“月柔,你回来了?”龙皇道。
“师尊闭关参悟天地,众位师姐也对我甚好,从不过问去处,因而我便想回来一遭。不过只在岸边观望,还是莫让水中的臣民们知晓。你,又为何出现?”
“不知从何时起已成习惯,闲暇之时便来此走走,也替你照看此地花鸟鱼虫。我之前竟从未觉得,这些卑微的生命,也有如此美丽一面。”
“是因你的心渐渐开怀,才能容下它们,我也为你而高兴。”
“这都是托你的福,不过,你似乎并非真正兴喜,反倒多了不少苦闷,可是受谁欺凌?”
“不,是繁琐的门规令我喘不过气来,才知成神也是一件十分痛苦之事,要割舍太多。师尊言我凡心难改,尚不知归处,因而西海也未易主,不远的将来,我或许归来此地,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出息,这与逐出师门又有何两样?”
“丫头,无论你怎样选择,我都将尊重你的决定。太上忘情,神虽有诸多束缚,也是为脱离这片苦海,平心而论,我仍愿你早登天界。”
“可你曾说过的,还会否算数?”
“当然,我会陪你一起看九天上的云海。”
“可是,若朝朝暮暮皆得如此,该有多好。”
“月柔,你与我,定不为俗世所受,何况,我还有要守护的族民,只要彼此无恙,哪怕不得相伴又有何妨?”
“我明白了,既然那一天尚未来到,且珍惜眼前一切。”
“正是如此。”
“那我先带你沿海走一遍,把所有花草的名字念给你听。”
“每一株都能唤出名字?看来你对这一方土地甚是喜爱。”
“当然,我喜欢这里一切,还有……”
“还有何物?”
“你明白。”
“我不明白,小姑娘的心事我怎会明白?”
“讨厌,不理你了。”
眼前渐渐黯淡,许久不闻声响,吕长歌捂着半边脸颊:“哎哟,看得我老牙一酸。”
洛轻雪道:“岂有此理,祖辈怎能与后世子孙卿卿我我?”
“他们并非人族,何来这般俗矩,”雨蝶道,“按我们所知,龙族本无女子,数千年才有例外,本依靠父辈相传,又大多独自栖息,或许二者都对这份情意,不甚详解。”
云遥望得目瞪口呆,许久不言。
“怎么了?”吕长歌并肩问道。
“不敢相信,我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楼兰幻境中那屠戮众生的恶魔,不敢相信乃同一人。”
“谁又不是如此。”吕长歌掩饰自己同样的震撼,目光中却依旧划过三百年前的岁月。
幻景再度浮现,不知又过去多少年岁,女子立于海边,明眸流盼,望穿秋月,却始终不见等候的身影。
“为何,为何他再也不曾出现?难道已不再挂怀此地?还是遭遇变数……不周山太遥远,无法瞒过师尊前去,这可如何是好?”
“龙女娘娘!”一群游鱼相继跃出水面,又随后落下,周而复始,“娘娘几时回来?”
“此事不可声张。”
“我们绝不外传。”
“我该走了,每每归来不可久留,你们盯紧湖面,若遇一位翩翩公子,定要挽留他问清缘由,问他为何许久不曾来到。”
“是。”
沿岸飘满黄叶,又结上薄冰,再到融化,一幕幕往复轮回,走过数个春夏秋冬。
龙女再度来此,俯身于海边,掌心捞起一捧清水,和水中游鱼。
“娘娘,你可算回来了。”
“为何只剩你一个?”
“它们都被烧熟,已转世多年了。”
“什么?”
“我们见到你所说的那位公子,想挽留他,他却怎样也不肯,大伙扑上前去相邀,转眼就去世了。”
“怎会这样?”
“他看起来很痛苦,浑身都被火灼烧,口中念着,只想在弥留之际看西海一眼,可他却又不受我们挽留,说绝不能牵连你,总之昏昏沉沉、胡言乱语,像是果真离死不远。”
夜空中天光闪烁,似琴弦音曲,传来一位女子之声:“月柔,你果然在此。”
“岚音师姐!”
“几度归来以为我们不知?当真对西海众生甚是关怀。”
“抱歉,让师姐挂念。”
“眼下多事之秋,速随我回到昆仑。”
“师姐,出了何事?”
“早在数年前,祝融之魂便逃出天柱,祸及不周山,随后与太古龙皇一并失去踪迹,他的臣民竟隐瞒至今,此刻方才公诸于世。”
龙女大惊。
“二者皆非善类,祝融对共工心有怨念,恐危及四海、河川之水,而龙皇,只怕对龙族中不属黑龙的子孙后世嫉恨已久。”
“不,这只是你们对他的误解,其实并非如此。”
“他是何模样,你怎会知晓?”
“我……”
“速与我回昆仑,以免为师尊得知,凡心早早抛却,莫等到像灵钟一样,方知痛不欲生。”
最后一幕,似乎还来不及被那些争抢的鱼妇点化,眼前黢黑一片,四人只闻其声。
“月柔,你好大胆量,身为吾徒众,为救龙族弃子,竟盗取昆仑至宝雪莲冰魄。”
“弟子为情所困,虽死无悔。”
白帝城上空,浓雾堆叠,令仰望的百姓们有窒息之感,黑云中,恐惧之神的脸谱隐隐浮现。
“可惜来晚一步,补天石力量散尽,连一块陨铁也不剩,坏我巫族大业,就让这方圆百里的众生以死谢罪!”
魔幽催动神力,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机敏的人们已察觉异样,纷纷逃窜,然而白帝城三面环水,似乎又难以逃脱。
仍在石山幻境中的云遥一行人此刻还浑然不知,又一劫仿佛无可幸免。
就在此时,浓雾四散,一道天光照耀白帝城,为绝望奔逃的人们带来生机。
“是她?”魔幽自语,“当年无知小辈,似乎今非昔比,吾这具数千里外的分身,恐怕不敌她本尊,罢了,饶此地一命。”
雾霭消逝,暖晖遍洒,白帝城终逃过一劫,幸免于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