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时候，一场小雨，似乎随时都要垂下。
灰白色的云片堆在天上，密密麻麻的雨丝一整天都没断过。
苏涵娥就坐在音像店的檀木桌子旁，透过被张贴的画报挤的只剩下巴掌大小的玻璃窗，看向被蛛丝细雨网住的灰暗天空。
这雨下的可真让人抑郁。
点点滴滴，就像她永远也记不完的账本；歪歪斜斜，就像儿子一篇又一篇的草稿纸。
她的儿子，就是她的一切。
她嫁了人。
她的丈夫和她注定是一对怨侣。
她知道的。
一生中只逢一次的金色年华，就那样随歪歪扭扭的婚纱飘扬渐渐远去。
苏涵娥也曾怨过，她怨她为什么那么早就嫁了人怀了娃，但从孩子呱呱落地得那一刻，她就不怨了。
小白是个好孩子，他知道爸妈供他上学不容易，所以他比任何孩子都刻苦。每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洼从学校冲回音像店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儿子是拿了好成绩回来的，这时候她总是会埋怨他弄脏了裤脚和地板，但当她看到递过来的成绩单时，也真是打心底里高兴。
后来，他爸在外经商下落不明。得知消息的那天她坐在房间里偷偷擦眼泪，小白的眼眶也泛了红，但他却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妈，你放心，她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就在刹那间她觉着她的儿子长大了，能够像他爸那样用臂弯撑起这个家了。尽管那年，他才十四岁。
她爱她的儿子，胜过爱她自己。
如今，她的儿子考上了北大。前两天他告诉她他正在和朋友搞创业，苏涵娥懂的不多，但她知道小白一直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他清醒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的人生，正逢金色年华。
雨还是没有停。浓浓的铅色愁云飘浮在如墨般的夜空中，天居然已是这样黑了，无尽的雨丝扬扬洒洒在昏黄迷蒙的街灯上，这雨像是又大了些。
泥泞的街道寂静的很，大家应是都在屋子里避雨，苏涵娥心累又不知道如何去想。
夜晚很久没这么安静过了，也很久，没落过这么长时间的雨了。
但苏涵娥决定出去一趟。
今天上午她给儿子去了个电话，问他是不是跟隔壁公司的老总借过十五万块钱，尽管他支支吾吾，但答案她在问他的时候就已经有数了。
创业又不是过家家，她那不到几万块的碎钞票根本打不起多大水波。
苏涵娥太不容易了。
林云歌待他不薄，可是，是杯水车薪啊！
孩子电话里跟她立下豪言壮语，说妈你不用担心，这事儿她能解决，但做妈妈的怎么能不担心呢。
苏涵娥踏上了坑坑洼洼的青砖小路。通向甄记杂货店的这条路又细又窄，此刻似乎比平时要远了些许。她不愿面对丑恶扭曲的老总，可如今她又不得不面对他。
十五万块不是一笔小数目，可对于投资来说不过只是石沉大海。
苏涵娥必须争取让甄老板宽限她们一些时日，这钱，现在是还不起的。
她就带着一丝期望扣动了杂货店沉重的木门板。
…
激烈的争执，手臂上弥留的齿痕，恶狠狠的叫骂。高跟鞋敲在石砖上哒哒作响，她迈着匆忙的步子，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音像店。
果然，她和这个疯子谈不妥！
“妈，你出去过？”
她望着自己半湿的红色裙摆，还滴着水，断断续续，就像外面的雨一样。
“妈去找过甄老板了。他不答应延期，说除非...除非她嫁给他。”
“他做梦！”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小白扎扎实实得把拳头凿在门板上后摔门而去。她着实被吓了一跳，二十年来，苏涵娥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她在纠结。
如果她能找林云歌的话……这样的想法，仅仅持续了一瞬。
她知道的，很难解决。可是林云歌有钱啊，万一能借一点点。
……
雨声愈发愈大。大颗大颗的雨珠倾盆而下，与房檐的砖瓦串成一片水帘，落在地上迸裂出白色的水花。
门外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从那时，苏涵娥开始觉着，雨是有颜色的。它就那样肆意地下着，冲刷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她是真希望这场暴雨能带走点什么，比如甄老板。
他这人品质有问题，骚扰酗酒家暴，除了杀人放火他可什么都干过，她不可能嫁给他，他想都不要想！
但那封举报信...他若是真把那封举报信投出去了，苏涵娥儿子的前途就毁了。她将全部心血付诸于小白，为的就是有一天她的儿子能出人头地。
苏涵娥不容许他的大好前途被甄老板一手摧毁！
雨声渐停。音像店门口被雨淋过的砖头堆此刻变得分外醒目。
苏涵娥想……
怎样还债最快？杀掉债主最快！你要毁她儿子前途？她今个就要了你的命！
她转过头，又看了眼音像店。柜台上依旧还撒着些没嗑完的瓜子；货架上依旧还摆着没灌上热水的茶壶；远处的小木桌上依旧还放有几本儿子没读完的小说。别过头，眼眶有些湿润，这一眼，许是最后一眼了。
她手中的砖头，似是比往日还沉了些。就这样，她把那块寄予她最后希望的砖头塞进挎包，再次踏上通向公司的那条泥泞的青砖小路。
夜色深了些，还飘着些毛毛细雨。小镇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嘈杂，熙熙攘攘得人群似乎都和她去往同一个方向。
有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擦着脸上的鼻涕泡高喊，‘死人了死人了’，下一秒就被旁边的大人捂上了嘴。
“谁死啦？”
“哎呀，甄老板死了嘛。”
雨彻底停了。月亮不再躲在云片后，明晃晃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的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
苏涵娥回音箱店的路此刻变得宽敞了许多，身上的斜挎包似乎也不像来时那样沉了。
身后，人群的嘈杂声；街边溅起的水花声；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都被揉进这个不公平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