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景行在哪？
他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地方。
他在和尚庙。
三天足够让他摸透这个地方，并且知道在哪里可以不被任何人发现。
他此刻面无表情，把玉佩拿给栖南，“这个……先帮我保管，若是……若是我半个时辰还没出来，你再来唤醒我。”
从天道创世就存在且见多识广的栖南，第一次露出了错愕“你……”
温景行抬眸，语气坚定，眼里的神色令人动容“我想见她。”
栖南一直以为自己看得透温景行，他当初也是被温景行的野心与隐忍所吸引，才会认主。
现如今，他却仿佛第一次认识温景行一样“你疯了吗？就算你只入阵一刻，神魂也会被它所伤，普天之下只有天道可治魂魄之伤，且不说天道会不会救你，你到时要去何处寻天道？”
“我想见她。”
“我要见她。”
“我要见她！”
他想去找玖玖。
然后抱紧她。
对她说一句，我有点想你。
仅此而已。
栖南被他眼睛里的东西所震慑，身为他的本命神器自然能感知温景行的情绪，栖南就只稍微开启了一点点闸门，差点没被温景行汹涌的爱意所颠覆，立即关掉了这扇门。他一时竟不知怎么劝，喉咙发酸“你………你应当知晓，里面的人，不会是真实的她。”
温景行自始至终，嘴里只道“我要见她。”
他清楚天底下所有的道理，或许这是他唯一自主选择的稳亏不赚的买卖，但他，心甘情愿。
栖南化作人身，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手里还抓着一闪一闪的玉佩。
被屏蔽的玉佩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试图撞开这个封印。
温景行笑了，手反复揉搓了几下玉佩，玉佩那红光闪地越发明亮，似也在劝说，栖南本想以此做文章，但见温景行不由又一梗。
温景行闭眼了。
让念诵声一点点渗透进他脑里……
就是水里的碎月再虚，他也愿意伸手去捧它。
无论几次。
画面回到了他们熟悉的小屋。
他一踏进屋子，传来他听过无数遍的声音“怎么这么快回来啦！是有什么东西没带吗？”
温景行定定看着她，胸膛一阵阵剧烈起伏，说不出是怀念还是感动，是狂喜还是惶然，明明很多话想说，此刻却半句话也择不出。
宣姜脸一红“怎么，怎的这样看我？”
温景行忽的三两步，走到他身边，旋即弯下腰死死抱住她，他力度极大，似要将宣姜的身体碾碎。
宣姜错愕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柔道“怎的了？像是谁欺负了你一样。”
温景行只敢嗯一声，他怕只要自己一说话，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不想哭，起码不想在她面前哭，哪怕这个她是假的。
是的，这个宣姜太温柔了，他的宣姜是明亮的，是天上飞翔的凤凰。
不会像她这般满心满情都是自己。
如果是宣姜，她肯定会说“你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还被别人欺负！”
温景行将手里的力度松了松，放开她。
宣姜浅笑“到底怎么了？”
温景行低了低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我弄丢了小恐龙。”还弄丢了你。
宣姜好笑道“这有什么？我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都多大的人了，不就一只小恐龙嘛？”
温景行低头，用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那也不是那一只了。”不是那只带上猫爪子的小恐龙，也不是那只第一个见面做的那只猫爪子。
他再也找不回来了。
宣姜没听见，牵着他的手到了偏殿，当场打小恐龙给他看。
“你说你，要不是城主看重你，待会迟到了，又得说你。”
“不然你先走吧，我做完给你送过去。”
“嗯？”
温景行没回她，宣姜拿针的手一顿，抬头，直接撞进温景行看她的神色。
他似是透过这张脸，在看别人，她手里的针差点扎到自己。
宣姜道“阿景？阿景？”
温景行才回神，对她温柔地笑“嗯？”
宣姜半站起来，头凑过去，温景行以为她要亲他，下意识躲了一下。但被宣姜揽住脖颈，用自己的额头贴近他额头，用温柔到不可思议“阿景？你到底怎么了？”
温景行胸腔像被什么酸涩的东西堆满，一字一顿道“我……我好像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宣姜又失笑道“是小恐龙，方才才说过，怎的又忘了？”
温景行小幅度摇头“不是的。”
“不只是小恐龙。”
“还有你。”
“我把你弄丢了。”
宣姜一愣，似要解释什么，却清楚地听他道。
“对不起。”
“你不是她。”
“我做不到把你当做是她。”
“我实在没办法骗自己。”
他亲手打破了这个幻境。
温景行睁眼的时候，栖南叫他的手正停顿在半空，见他清醒，甚至感知到他直接晋级到化神期，被砸到面前的喜悦惊到了“从古至今，能破幻境的寥寥无几，别说渡劫期的君上，连天道都不一定能出自己设置的幻境。你……”
栖南越发觉得自己认主认对了。
他本对温景行的儿女情长，还有点失望。但命运却给了他一个惊喜，他完全没想到温景行竟然能破幻而出。
温景行从未这么痛恨自己的清醒，脑子里的爱意，悔恨，似乎在波涛汹涌的叫嚣。
原来自己这么爱她！
若不是之前没意识，也不会被宣姜的那套说辞所动。
归根结底，他把自己的爱意看的太过浅薄。
他本以为可以衡量这段感情，但现如今才明白，并不是的。
玖玖早就在不知不觉侵占了他的内心，与他的母亲同样重要，那是一种比信仰还要重的地方。
他自己都说不出那是一段什么感情，连他自己也不懂。
温景行拿起玉佩，低着眉道“我只有你了。”
与那人的媒介只有你了。
栖南也不知要怎么安慰他，很多话在舌尖翻了又翻，最后只叹息道“节哀吧。”
温景行“……”
真是谢谢你了。
实在是栖南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生命中对他最重要的存在他自认为也背叛了他。
温景行忽然一愣，一知半解道“我……我好像要渡雷劫。”
栖南“……快跑！！”
————
盛舒媛发现温景行是在一个小巷子里。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怎么找到那里的，反正回去也不认识路，然后前面也不知道在哪里，拼着一股劲，居然真的找到了。
温景行折叠起膝盖，缩在角落里，把自己藏进墙里。盛舒媛手里打着寒梅灯笼，那微弱的光照在他脸上，将他睫毛的暗影安静地打落在脸上。
温景行怔怔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忽然在视野之中，看见了一双脚。
一个温柔又莫名带着熟悉的声音在温景行面前毫无预兆地响起。
“阿景？”说话的语气与幅度与印象里的那人一模一样。
温景行猛然抬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并不是他印象的那人。
盛舒媛又朝温景行迈了一步，两个人的身体之间只剩下半分缝隙。
盛舒媛的味道立刻沁入他的鼻尖，那是一股神秘的淡淡香味，莲香占了一大半，剩下的温景行认不出来，或许是仙道大陆特有的。那香味优雅，宁静，充满诱惑又捉摸不定，竟然与他记忆里玖玖的味道重合在一起。
是他太想玖玖出现的幻觉吗？
温景行再次清楚地听见盛舒媛沉稳的声音从上面响起，“阿景。”
不，她是师姐。
温景行的嘴唇动了动，用只有他们俩听得见的声音，平淡地答“师姐。”
那张令很多女人都心如擂鼓，神魂颠倒的俊美面容，在雷劫的打击下变得狼狈不堪，被黑色的雷印糊得乱七八糟，他一身狼藉，脸上写满了颓丧与灰心的神情。
盛舒媛没说自己找了他多久，也没问他到底怎么了，只为他心疼“怎的把自己弄的如此脏？”
盛舒媛把骨子里的心疼再次归结于对养大的孩子的溺爱，此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该怎么说他。
温景行进宗时，已经先入为主把盛舒媛的情感定位成姐姐之类，此刻似见到了父母，第一次生出一点点委屈，仿佛嚼食了一颗酸柠檬，从喉咙酸到鼻尖“师姐，我错了。”
盛舒媛揉了揉他的头“我不是指责你，只是……只是怕你一个人在外面遇到危险。”
温景行嗯了一声，那音色里含着委屈，软绵绵，没有半分力气。
盛舒媛朝他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平展着，似一点都不嫌弃浑身脏兮兮的他。
温景行并没有接她的手，而是把自己黑漆漆的手擦干净，扯了扯她的衣摆，用那种盼望的眼神看盛舒媛，一字一句道“师姐，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盛舒媛“你说。”
温景行低声道“我可以背你吗？”
盛舒媛愣住了，本想拒绝他的嘴，在看到他湿漉漉的眼神，蓦地卡在喉咙里，最后只无奈答“好吧。”
温景行站起来，比她还高了，像一面墙一样，把她完全笼罩在自己阴影里。
盛舒媛内心竟然生出一点点自己也猜不透的波澜。
温景行蹲下来，盛舒媛上了他的背。
他嗅着充满着熟悉的味道，那味道像极了玖玖，此刻好似又像在背他的玖玖一样。
心里那些空隙，竟然被这一点点甜给填满了。
他们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温景行就这样背着盛舒媛走了很久很久，好半晌他才又开口“师姐，我可以再提一个要求吗？”
盛舒媛“……”你知道你这样很失礼吗？
非常冒昧。
她在脑海里不断谴责他。
若是别人，盛舒媛早就拒绝了，可就是见多了温景行习以为常的微笑与胸有成竹的自信，对上他现如今的虚弱，竟不忍心拒绝他。
盛舒媛再次无可奈何道“说吧。”
温景行道“师姐，您可以充当一会我的爱人吗，就一会。”
你是在开玩笑吗？
按道理这样的提议，盛舒媛大多数是会拒绝。但她的心却疯狂在跳动，她的身体告诉自己。
答应他！
快答应他！
盛舒媛“好吧。”
这对她前半生是从来没有的体验。
在盛舒媛还没反应过来，温景行已经提前进入角色“玖玖！”
盛舒媛“！”心理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温景行是在喊他妻子的闺名，只以为是温景行喊她的名字是为了让她产生代入感。
她也确实产生代入感。
温景行“玖玖。”这一声玖玖，似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似有追悔莫及的难受，又还有浓情蜜意的深情……
盛舒媛从未想过，自己的字也能被人叫的如此复杂，莫名的好听。
“玖玖！”
“玖玖！！”
“玖玖！！！”
“玖……”
盛舒媛直接打断他未尽的话“我在。”
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半点声音似都会生出回声，就像此刻，周围环绕着温景行的啜泣声。
他似是哭了。
盛舒媛能感觉到身下的身体在上下起伏着，喉咙在不断上下吞咽着，但眼泪一直没留下来。
盛舒媛知道，他还在克制自己，克制自己忍耐。
既然都答应别人了，盛舒媛说不出以什么样的心情，莫名其妙道“阿景，我想你了。”
温景行停住脚步。
他不走了。
他，哭了。
盛舒媛心里一根弦陡然被绷得笔直，她竟也莫名想哭，或许是……自己的共情能力太强了。
她莫名对温景行的妻子产生了淡淡的羡慕。
在旁边偷窥的天道盛拂衣“……”嗦不粗话。
他此刻像极了棒打鸳鸯的坏人。
说实话，温景行能去幻境他没想过，他能识破那个幻境他更没有想过，他连自己都没办法保证进去能如此迅速出来……
这一刻才真正认可了这个女婿。
他们两个人可能都没意识到，他们自己的身体已经认出对方了。
但盛拂衣看出来了。
说句实话，就连盛舒媛投入最多感情的弟子，刚刚提出背她的要求都会被当场拒绝，更不要说假扮妻子。
而连幻境里一模一样的皮囊都不能让温景行沉迷，现如今却能把与宣姜天差地别的盛舒媛，当做是自己想象的玖玖。
只是现在的他们都太年轻，还没办法意识到自己的情感。
这点也是后面的温景行才意识出来。
盛拂衣叹了一口气，以后不会再管他们了。
自家的白菜，要拱就让他拱把。
不过作为老父亲最后的尊严，他还是不想把玉佩的封印解掉。
他固执地想，做人最重要的是信守承诺！他不能开这个先例。
就算是女儿也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