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龟年不愿再想,便换了话题:“摩诘,本以为日后我们几人倒是可以在长安相聚了,没想到,你终究还是没能留下……“
王维不答,笑意淡淡为他们斟满了茶:“客栈简陋,粗茶而已,解个渴吧……“
他放下手中茶壶,这才正视着李龟年,从容道:“此番结果,正是我所求!只要不在长安城中,远山陋室,皆可安居!圣上对我心有芥蒂,我居太乐丞之位,日日与宫中之人相伴,动辄得咎,倒不如远远避世,才能得十年之安!“
公孙娘这才明白他的心思,收起了叹惋之情,不住地点头。
李龟年想到自己得罪了武昭仪,被处处为难之事,不由苦笑了一声:“你还真是很懂当今的为官之道!韬光敛晦,亦是厚积薄发!”
王维举杯:“我以茶代酒,亦将此语送给你,你定有一飞冲天之日!”
阿乐和公孙娘抱着孩子逗得开心,见二人以茶代酒喝得正欢,不由笑道:“……本来我以为要去西域的,正好顺路去找阿宛……没想到,竟又去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这屋中的四人,皆因为她而命运相连,如今说她不在,却仿佛处处都在。
公孙娘扯了扯嘴角,又像笑又像哭:“她……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去年,扬州西风楼的石掌柜来信,说是阿宛找他兑了不少银子,在江南各地开了不少传授柳家剑的剑馆……前些时日,又来了几个凉州的孤女,说是有一个宛姐姐让他们来西风楼投奔……她这神龙见首不见尾,风风火火闯九州的样子,倒是活得恣意尽性了!”
半晌,便听王维一阵和风一样的声音传来:“阿宛说,心安之处即故乡……她的心很大,长安太小,装不下她;天下淼淼,才足够她去翱翔……“
李龟年亦笑着举杯对着青天:“阿宛,这一碗茶,敬你终获自由!
“敬阿宛!”
“敬阿宛!”
“敬阿宛!”
王维与阿乐再度告别长安,去向了一个全新的地方——河南淇原。
王屋山周回一百三十里,高三十里,本为玉真公主之师司马承祯修道之地,圣上爱屋及乌,又加上李氏皇族为与五姓相抗衡,遥尊道师师祖李耳为先人,特意在王屋山北斄修建了灵都观,绝顶有石坛,名清虚小有洞天。
而王维所在的小小淇源县衙,便正在这王屋山脚下。
众人都道,王维不过是玉真公主的男宠,来此地不过是为了方便公主召见,私下相会。但他来了数月,别说玉真公主,连道观的人都不曾来过一个。因此,县衙里的人似有了默契,对王维始终敬而远之;上峰怀州知县陈峰落年过五十,对王维不冷不热,甚至连活也不派。
王维安坐在一群忙碌的书记之中,是一种怪异的安静。
也唯有他,才能在此时安之若素,手握书卷,浑厚大雅,怨尤不露。
他就这样在淇源,生活了下去。
阿乐如同生命力极强的梭梭草,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迅速地生根发芽。她带着刀奴儿,家中聘了一个妇人浆洗打扫,很快便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一如济州。
他们在淇上的小院,正在淇水之滨,河水流经家门,庭院前一片空旷的平原,视野非常开阔。远处王屋山一览无遗,旦夕有五色彩,夜有仙灯,远观煌煌如仙境。
这一日,他端坐在禅室中习经已久,见西山晚照正浓,便一时兴起,出门走走。淇上的田园风光,比起济州又多了一分富庶与安宁,田园里栽种了很多桑树和柘木,枝叶繁密。河水绕着村庄缓缓流淌,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跃金。
他信步走去,不知不觉吟出了一首诗:
屏居淇水上,东野旷无山。
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
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
静者亦何事,荆扉乘昼关。
吟咏完毕,王维自嘲地一笑。这样恬静美好的田园生活,他却好像是一位旁观之人,被迫成为这世间的静者,整日闲居无事,礼佛打坐。
阿宛仿佛水云身,如行云流水,居无定处,来去自由;而他,不管走到哪里,都像是被禁锢着的山石,只能行到水穷,坐看云起。
王维心中升起一丝烦闷,随手抽出腰间别着的那支紫玉烟笛,站在原上高处,呜呜地吹起,声音清越悠扬,原上的众人都一时停下手上的事,屏息而听。
一辆质朴雅致的马车,正在远远的山门处向着灵都观驶去。笛声婉转悠扬,穿过云层,越过田野,传到了远处正在行驶的马车中。
车中正在打坐的玉真听到笛声后,身体猛地一颤,睁开了眼睛。
她自然知道这是王维的笛声,一如那日在曲江池畔,她闻声心动,再三邀约他上船……他们二人的孽缘,竟是从那时就开始纠缠,一再沉沦,直到今日不可收拾的地步。
今日,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刀奴儿。
今时,他的笛声声声如诉,苍凉悠远,远不如当年那样的灵动欢快。
圣上故意让他来王屋山脚下,说是为玉真出气,却非她所愿。
她知道他的才干与抱负,知道他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与踌躇满志,知道他“相逢意气为君饮,纵死犹闻侠骨香”的豪情壮志,如今却尽数湮灭在世间的磋磨里。
想到这里,她轻轻掀起车帘,向着笛声的来向望去。
淇上原地的高处,一个消瘦高挑的身影迎风而立,一袭白衣出尘。
王维个子高挑行止端重,便是在无人处站立,也没有丝毫倾侧懈怠的姿态,宛如谪仙。声如春山渡化后的风,人若画中宽袍的仙。
她身旁的帛儿原先听到这笛声,只觉得耳熟,现在顺着玉真的目光望去,这才确定这笛声的出处,正是王维。
她看了看玉真平静无波的脸,不由试探道:“公主……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
玉真收回了掀起了帘子的手,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眼角,有一颗珠泪落下。
良久,听到她说: “回观里吧。”
马车继续前行,渐渐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
这世间多少相思,身当其中的人揉碎了心肝,由旁人看去,也不过是风飘残絮,水送落花,凉薄得不可理喻。
不久以后,玉真再次上书圣上,请削公主名号,归还产业。
自此,终老于王屋山灵都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