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虽不知这诸多血泪，却也知这一跪，便是放弃了她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像她阿爹那样，终于低头，对命运妥协。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若王维离了她，便能在这长安城中任其鱼跃，也不枉这一场相遇。
阿宛与李隆基目光相接的那一霎，彼此都读出了心中的叹息。
天地间一时静默，只有凉亭边哗哗作响的水声。
良久，李隆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今日，算起来，竟是你第三次与朕讨价还价了！“
阿宛听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不由长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跪得久了，脚下发麻，爬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连发髻都有些散乱了。
看到曾经桀骜不驯的少女如此狼狈，圣上心底的郁结一下消散不少。这世间 ，再心高气傲的人，在他面前都得舍下一身傲骨。
他一边得意地想着，一边向凉亭中走去，坐到了凉榻上。
武美人倒是乖觉，一只春葱般纤细柔白的手从琉璃盘中抓起几个冰镇葡萄，送到了他嘴边，娇嗔道：“三郎表哥，这是刚从高昌国那边进贡来的紫玉葡萄，芸儿早早便冰镇在这里，只等你来呢~~“
她斜睨了一眼跟进凉亭里的阿宛，皮笑肉不笑道：“这位美人，怕也是在这等了许久吧？“
阿宛仿佛被毒针刺了一下，心头一颤，只怕牵连到李龟年，便不等她再说话，便在李隆基面前又狠狠磕了两个响头，哀求道：”圣上！还请圣上放过王维，放过西风楼众人！“
”放肆！“
李隆基莫名震怒，一挥手将几上的琉璃盘打落在地，众人皆吓得跪在了地上，任由琉璃盘的碎片与葡萄滚落一地。
他指着阿宛，怒道：“得寸进尺！朕本已决定如你所愿，亦算对得起玉真了……你竟步步紧逼，又要朕放过西风楼的人？”
阿宛昨夜去求李龟年带她入宫，并未回西风楼。她却不知，公孙娘昨夜亦辗转未眠想了一夜，终于下定决心去大理寺敲了登闻鼓，将黄狮子舞一事全盘认下，只说是自己不听太常寺告诫，强令手下登台，这才酿成大错。
登闻鼓一响，此事便人尽皆知，朝议如沸。她一心为王维与众舞者脱罪，将细节说得头头是道，大理寺卿不好决断，刚刚将此事报于圣上。
圣上正在为此头疼，又听到阿宛提及西风楼众人，正如火上浇油一般，怒气腾然而起。
武美人扫了一眼茫然无措的阿宛，一脸幸灾乐祸，又软声宽慰着圣上。
他不置可否地看向武美人，道：“芸儿，再去端一盘冰镇葡萄来！”
武美人欢快地应了诺，如弱柳扶风一般地走了出去。
她在路过阿宛身边时，故意扬了扬裙摆，趁机狠狠地踩在了她的手上，得意地走过。
十指连心，阿宛痛得一颤。
李隆基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只眉毛一拧，冷笑道：“朕若是不愿放过他呢？你是不是又要玉石俱焚？“
阿宛明白他还是记恨自己，更防着自己，便抬头，淡淡道：“奴婢只怪自己，没有强到那个份上，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但也不绝不会任着别人将自己搓圆捏扁！若逼到了绝境，也绝不谄媚，不投机！ 左右不过一条贱命而已！“
她今天来宫里，便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李隆基被她话中的凌然之气一激，竖起了眉：“笑话！那为什么还要来求朕？ “
阿宛认真道：“摩诘带奴去过集贤书院，去过东西二市，奴亦从长安去扬州，一路见证这大唐在圣上手中成为万国来朝，国泰民安之地； 圣上心中沟壑，惠达天下！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玉真公主与摩诘，不过个人恩怨；若一介文士因强权逼迫而浪费才华，若无辜众人因一场婚礼而获罪……这样徒有虚名的盛世，才是笑话！“
李隆基对上她倔强的眼神，心头一震。
她这铿锵之语，却正好切中了事件的要害。
圣上其实并不想在太过刁难王维，只不过当时一时气恼，又被金仙架了上去，这才出手，如今登闻鼓一响，倒有点骑虎难下了。
高力士玲珑心肝，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关键，便膝行一步，禀道：“圣上息怒！ 既然今日公孙大娘敲登闻鼓前来自首，圣上莫不如顺水推舟，一是放了王维，以示爱才之心；二是放了西风楼众舞者，以示爱民有度；三是严惩公孙大娘，以示君令必行………有张有弛，恩威并施，圣上意下如何？”
随着他不紧不慢的语速，李隆基的怒火慢慢平息。
公孙娘，竟去敲了登闻鼓，应下了所有罪责！若如高力士所言，黄狮子案必要有人背责，两下权衡，比起王维和乐工，她才是平息事端的最好人选！
阿宛心底的寒意一阵阵袭来。
这老天爷，为什么总是要让她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个遭受厄运？
李隆基几颗葡萄下肚，又浅啜了几口桑酒，这才慢悠悠地顺手拉过桌上的一卷黄绫，高力士赶紧上前为他研墨，捧上玳瑁笔。他挥笔写下几行挥洒的飞白书，那飞扬的字体中散发的尽是帝王霸气。
一卷黄绫掷到了阿宛眼前。
“去，这封旨意，由你去大理寺替朕宣读！”
李隆基眼中残留的一丝笑意慢慢敛去，伏下身看着阿宛，冷然道：“ 看在大哥的份上……朕最后一次容你放肆！”
雄浑沉厚的玄铁门，咿呀一声拖得老长，缓缓打开。
阿宛捧着这卷黄绫，身后跟着高力士，一步步走进了门后面幽深的黑暗里。
她去过契丹的天牢，在弥漫着血腥气、饭菜馊气、粪尿臭气的甬道中忐忑不安地寻找裴迪的身影，亦真的将他救了出来。
这一段遥远的记忆，现在突然闪回在她脑海中，既有些物是人非的辛酸，更让她多了几份信心——无论如何，能救的人，她一定要救出来！
大理寺牢房里关押的，尽是皇宫贵胄，朝廷官员，比起契丹的天牢，自是干净整洁了许多，可弥散在空中的，那种混合着铁与血的味道，却是亘古不变。
这阴暗的牢房常年不见天日，潮湿的墙壁上浮着大片幽碧的苔藓，一片死寂中，能清楚地听到一声接一声的“砰砰”声，是钝重木器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偏偏又听不到一点人的呻吟与哀嚎，仿佛打在了全无气息的死人身上，更令人毛骨悚然。
阿宛一步步沉着地走着。
高力士亦步亦趋地走在阿宛身后，见四下无人，突然直起身伏到了她耳边，轻道：“阿宛姑娘……李龟年与我颇为投契，咱家便多嘴一句……今日他为你冒犯天威，已被圣上猜忌……还望你看在多年情份上，切莫再行差踏错，央及无辜！”
阿宛心脏停跳了一拍，猛然转头，低声哑着嗓子问：“李龟年……他怎么了？“
高力士哼了一声：“圣上如此英明，岂能不知你入宫面圣是他的安排？但凡你有一丝不敬之举，他日后必会被你连累！”
阿宛咬了咬唇，垂眸道：“……我明白…”
二人说话间，就听前面的管事小吏喝道：“就是这里了！”
甬道尽头，一道黑漆漆沾着血污的铁门被缓缓推开，强烈的火光从里边射出，刺痛了阿宛刚刚在昏暗中适应了的眼睛。
阿宛慢慢走进牢房中，心中涌上一阵难言的恐惧与不着边际的焦灼，眼眶一酸就想掉泪，只得咬牙强行忍住。
明明是盛夏，牢内却燃着一堆极旺的火，在强烈的火光中，只见王维侧卧在一堆稻草上，身上的囚服多处被鞭伤撕裂，身上中衣也被道道干涸血迹染成了褐色。不知是睡去还是昏迷，他英挺的双眉微蹙，憔悴面容上隐有痛色。
她心痛至极，几乎无法呼吸。
温润秀莹如谪仙一般的王维，不过几日功夫，就被折磨成了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