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轻轻用手触了一下那串红豆，温润的手感一如往昔。
可有些事，已经变了。
她抬头看向王维，深吸了一口气，坦荡，却也斟字酌句地，和他说起了那日她离开小院后的际遇。
王维知道她与裴迪得罪了圣上，却不知竟是将剑横在圣上脖颈间的胁迫，是漏夜出京的死里逃生；他亦知他们到了扬州后重办了西风楼并将阿乐接了过来，却不知阿宛阴差阳错从她口中得知了王家与卢家再度结亲的消息，终于失望透顶； 他亦知裴迪一向对阿宛有情，却不知他们已经……
阿宛几度哽咽，说到最后，她脸上飞起一片羞腆之色，但目光仍旧清亮坦诚，抬眸看向他。
他眉心微蹙，眼底却一片沉静，有一缕复杂光芒微微闪动。
阿宛狠了狠心，眉峰一挑，轻道：“我……我不觉得我和裴迪有错，更不会把自己拘在什么德行里……但……我不能这样去要求你，更不能瞒着你……“
一阵静默中，她挺直了背脊，一脸平静地看着王维，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她眼底有一层薄薄的水气，嘴唇轻颤，攥着衣摆的手紧紧握着，指甲透过薄薄的罗衣在掌心留下几个月牙般的印记，她却浑然不觉。
王维什么都没有说，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便温柔地拥住了她。
她耳畔一热，只觉得拥着她的人浑身滚烫，他温柔如清泉的声音与他的鼻息一起送到她耳边：“傻阿宛……你们没有错，我们更没有错……错的，是这命运……”
她身子慢慢向后靠了靠，盯着王维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摩诘…………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这风风雨雨都尽数落在了你的身上，我却懵懂不知。莫说我曾是乐籍，梨园女子，只要我身上流着是宋王的血，你与我在一起一日，便要过一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 “
王维眼神慢慢变得冰冷，似在一股骇人的激流在眼底翻涌，他正想开口，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他不得不放开阿宛，弯下了腰咳了起来。
阿宛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了这场风寒……你真傻，你才是傻的那个……摩诘……你这样为我，不值得……“
”够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告诉我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你们不是我，你们有什么资格来告诉我！“
阿宛第一次见到王维如此声嘶力竭地嘶吼，他止住咳嗽抬起头，眼底已是一片翻江倒海墨色，隐藏着疯癫的血红色！
他脸上肌肉微微抖动着，一向温润如玉平和恬然的脸此时略有些狰狞，发髻微微散开，几缕鬓发不知是因为汗还是泪，蜿蜒着贴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更显得肌光胜雪，眼眸黑得像藏住了无底暗河，汹涌澎湃，原来的清冷气质变得阴狠乖戾起来。
他恨恨地看着阿宛，眼里是不被理解的绝望，咬着牙道：“一个个都劝我放手，一个个都说我不值得！凭什么！凭什么 ！竟连你，也不知我所求为何吗？“
王维嘴角慢慢浮起一抹冷笑，声音嘶哑：“凭什么……所有人都盯着我？王家的荣辱要放在我一个人的肩头？我只不过比他大一岁！！ 如今他做了御史郎，我做了太乐丞……哈哈哈哈哈……“
他站起了身子，竟有些疯魔似的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阿宛，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卸下这个担子了，做我喜欢做的事！ “
他用力地打着胸脯，认真道：“阿宛，我是真的开心！”
阿宛那颗被恼怒，悔恨和遗憾煎熬了大半夜的心，慢慢地，随着他的冷笑凉了温度。原来，她并不曾真正地理解他。
他从来不是心甘情愿，是家人硬将这担子放在他的肩头，甚至连阿宛她，也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是他应做的。
直到今日，王家已经有了王缙，他终于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活一回了。
但是他拼了命想要靠近的人，却要他放手，再回到那名利场里。
真是笑话！
王维的这些年积压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夜爆发。
他发狠地抓住她的臂膀，咬着牙道：“你不要以为，摆出什么宋王，圣上之间的恩怨，就可以让我知难而退，就可以放任你去和裴迪在一起！你欠我！你欠我那么多，你把我这样一尘不染的人拉到了尘埃里……如今，竟想撒手不管了吗？！”
阿宛反倒是冷静了下来，慢慢地伸手覆在他的手上，只觉得像碰到了一块炭一样烫手，再看他的面色是不健康的酡红，伸手一摸额上，亦是触手滚烫，不由心疼道：“摩诘……你好像发热了……”
王维气愤地把她放在他额上的手甩开，大口喘着气，一边怫然道：“子非鱼……你以为我想要缙哥儿那样的生活，又要拼命把我推走……”
他终于不支，颓然地坐回了榻上，双手支在膝上，才勉强撑着自己坐住。
一身白衣如积雪崩，玉山倾，唯有他一双平日里亮如点漆的眼眸此时淹没在一片血红之中，怔怔地打量着阿宛， 像是从来未曾见过她一样。
良久，他闭上了眼，眼角有泪珠滑下：“阿宛……你还是不懂我……”
阿宛被他凄绝的眼神看到有些恍惚，脱口而出道：“摩诘，为什么一定要我懂你？把心事说出口，很难吗？爱人之间，相信远比理解有用！你我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两个民族，我不懂你们中原人的纲常风化，言外之意；你也未必明白我们龟兹人的一拍即合，及时行乐……所以，你不要让我猜，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王维怔了一怔，仿佛在慢慢咀嚼她的话。
屋内一时静默，却听到外面一阵闷闷的雷声滚起，声音低得像是从屋顶碾压而过，很快就有一阵噼里啪啦的急雨铺天盖地而来，将这一日的闷热，将这世间的尘埃，蒙在心上的积郁，都冲刷得不见踪影。
他浅浅咳嗽了几声，终于慢慢睁开了眼。
此时，他的眼底戾气消散，满是波涛汹涌的爱意，声音亦回复了他日常的温和：“阿宛，我要你告诉我，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值得；我要你为我当上太乐丞而开心，因为我真的喜欢这个工作；我要你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心，敢不敢和我一起，并肩对抗所有来自世间的责难……我要你，成为我的妻……”
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默默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