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辞西城，十七骑马回家，今日回的早，街上行人尚多，马行不快，便牵马慢慢踱着。
平日魏储依只有半日到职，早上点过卯，下晌便可回去。正字的差事，本是回家亦可做，只要带了古籍回去，到了日子上交便可。她却要比他晚些时候才出公主府，起初他要和她一同回家，后来她时间愈发不定，他便先回去做好晚膳等着她。今日本也以为他已先回一步，然而行至博征馆，她如平时一样巡视一周，竟真叫她见着了他。
博征馆门前站了几人，似乎正说得热闹，不知谁说了句甚么，齐齐爆发一阵哄笑。他半倚墙角而立，唇畔挂着笑容，如春风拂柳，清朗细致又温和宁静。墙下种的那片红菊随风摇摆，衬得人比花还耀目，直叫人一眼见着，便再也挪不开视线。他似察觉甚么，忽而转眸望来，见到她顿了下，笑意也随之愈加深刻。
十七怕打扰他，不觉停下脚步。他却与几人拱手作别，快步走上前，从上到下细细打量。只见窄袖窄腰的襕袍，穿在她身上，衬得人如修竹，英秀无匹。好一个翩翩少年郎，花红也叫之比下去，他扬眉笑道：“这是哪家的小女郎？”
十七低头看了看，她还穿着那身春燕胡服，被他取笑，顿觉腼腆，低了声音说：“哥哥家的。”
魏储依拍拍她头，“是哥哥得天眷顾，才能有你这个妹妹。”
十七对上那双流光溢彩的眸，轻轻弯起唇角。看看天色问道：“哥哥今日怎这样晚？”
魏储依帮她拉起缰绳，“有同窗设宴，便多待了一会…今日去萧府可有见到你的小友人？”
十七点点头，“萧恒说得闲便来拜访哥哥。”
魏储依道好，“他来时提前告诉我，哥哥要备一席好酒相待。”
两人边说话边回家去。西北坊大户人家不少，一律的大院高墙，墙根栽植排排杨柳，放眼望去满目金黄。一群小童在巷中踏叶追逐嬉闹，应是左右街坊的孩子，见到魏储依呼啦围上前，七嘴八舌打招呼。只是招呼的称谓不甚好听，甚么“病夫”“病秧子”，甚至还有“病药罐”…
魏储依负起两手，佯作气恼，“上次见着还叫阿兄，现在怎又变回去了？”
为首童子叉腰相驳，“上次你有松子糖，这回没有。”
魏储依哑然失笑，从袖兜拿出两包纸包，一包递给那童子，叫其拿去分给众人，另一包小心收回，又放回兜里。
童子大约是这些孩子头头，言行举止初见领袖气度，随手把纸包递给身后小童，双眼紧盯魏储依袖兜。
魏储依摸摸袖兜，指指一旁的十七，笑对童子道：“这是留给我妹妹的。”
众小童这才注意到站在骏马前的十七，一齐凑近打量她，一小童问说：“你就是病秧子妹妹么？”
十七看那小童，开口道：“为何如此称谓？”
童子头头上前一步，摇头晃脑效仿学里师长，“常言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爹爹说，你阿兄虽然高中状元，却整日里病病恹恹，往后也不会有大成就。夏日里我等去你家园里偷…去摘果子，你阿兄连才三岁的阿远都追不上，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么？像个娇滴滴的女人似的，还是个弱女子，我阿娘还能举斧剁肉哩。”
魏储依被数落为“像女子”，平日倒也罢了，如今有十七在旁，顿感难堪又无奈。想开口为自己辩解，意识到自己是大人，不该同孩童一般见识，到唇边的话便又憋了回去。他看向十七，后者正站那发愣，待与他视线相接，竟然仰唇笑了起来，口里还在重复“娇滴滴”几字，似乎这几字叫她甚是愉悦。
他抬指在她额上轻扣了扣，抬脚往自家院里走，头也不回道：“我先蒸炊，你和你的小知己玩一会罢。”知己二字咬得极重，语调难掩酸溜溜的意味。
十七视线随他移动，待他进了院子才收回来。众小童因为她方才那一声笑，瞬间将她看做自己人，吵着要同她一起丢石子。她将马拴在门前树桩，当真留下与众小童玩耍。
晚饭已备好，她还在外面没有回来。
时辰尚早，天气又温热适宜，魏储依不急叫她，自捧了书坐窗下石上。举目所见秋景胜过春朝，耳里是童子的欢声笑语，但觉心旷神怡，于是仰头闭目感受难得的闲适。
偶有十七出声询问游戏规则，他视线跃过矮墙望去，只见少女正垂头听小童叙说，神色认真而专注，随后她点头以示知晓，在众人哄声中，捡起一枚石子随手扔出，未见其如何用力，只听一声脆响，远立墙根的大石应声而倒，众小童围上去查看，爆发一串接一串赞叹。
魏储依远远注视这一幕，眼前浮现少时种种。十七稚年经历了大苦大难，未得过甚么童趣，明明很想同别人一起玩耍，却只敢躲他身后悄悄张望。如今的十七与这些童子玩作一团，心酸之余忍不住慨叹：别看她现在一副大人模样，其实心里还是个孩子…
童言稚语堪比天籁，他一边听，一边翻阅书页。似乎那些小童玩累了，对十七的马起了兴致，争着吵着要坐到马背上。
魏储依深知“红衣”最得十七钟爱，甚至半夜还能听到她去喂马的声响，他睡不着时常去帮她。他不由暗忖，这些童子还是不知轻重的年纪，十七应不会让之触碰“红衣”。果然，听她回道：“这马性烈，不许生人近前。”
小童不依不饶，竟攀扯起他作说辞，“那可让你那个病秧子阿兄靠近？”
十七看向那童子，淡淡笑道：“我哥哥自然可以靠近。”
小童有了底气，“他跑不过我，力气也没我大，若他都能靠近，那我更能。”说完张开双臂，希冀地看着她。
魏储依见状不禁摇头失笑。
十七略作沉思，竟真点头应下。她拍拍“红衣”背，“红衣”听话地曲腿趴伏。她抱起小童，举臂放之在马背上，再让“红衣”慢慢起身，小童便随之一点点升高，直到马匹完全站起，人已快比肩石墙。他兴奋地拍手欢呼，引其余小童上前围观，都艳羡地望着他。他似得胜的斗鸡一般，骄傲地昂首藐视众人。
十七站“红衣”侧，松开双手，抬眸看他，面上挂着淡笑，“你等如何与我哥哥相识？”
小童得趣，更肆无忌惮，“他是状元郎，我爹爹要我多多向他讨学，哪想他那样不中用，自家园里的果子被偷了也不追究，竟然还买了松子糖讨好我等，活脱脱一只呆瓠。”
十七淡道：“小小年纪懂得不少，都是你爹爹教的？”
小童眉飞色舞，“我爹爹可厉害，能一斧劈开一头猪。我才不向病秧子讨学，病秧子除会读书还能做甚么？之乎者也又不能当饭吃，还不如学烹宰猪羊换银钱，你说对不对？”
巷中一时沉默，可闻黄叶飘落的簌簌声。小童未得回答连连催问：“你说对不对呀？”
十七立在那一动不动，一片黄叶顺她肩头划过，轻飘飘落到地上，混入满目金色再难寻其踪影。她定定望着小童，眼里有冷冷光彩流动，唇角微微扯起，一字一顿道：“言之有理。”
小童呆呆看着她，两只手在马背上搓了搓，渐渐低了声音，“不玩了，放我下去罢。”
十七未动，一副淡漠神情，“红衣”似乎感知主人情绪，不安地抖了抖。小童身子随之起伏，忙一把抓住缰绳，声音颤抖地重复，“我要下去。”
十七唇角更弯，“方才不是很尽兴？”
小童小脸煞白，声音带了哭腔，“…方才是高兴…但是我要下去，你放我下去罢…”
十七抬手接住一片叶，目光掠过马背，气定神闲，“既是高兴，便多坐坐也无妨。”
“红衣”忽然高抬头颅，马背倾斜，上头的人也往下滑去。小童尖叫一声，紧紧攀住马鞍，口中不住央求，“我怕，求你…放我下去…”
十七看手心里的叶，五指慢慢攥紧，叶子碎成细沫，一阵风过，便四散飞了去。她笑意彻底不见，眸中溢出冷意，迅速蔓延到面上，好似她随手捏碎的不是叶子，而是小童的脖子。本是暖洋洋的天气，她的声音却蒙上一层冰霜，“你说，谁是病秧子。”
那是魏储依从未见过的样子，不是他记忆中任何时期的模样。他呆怔怔地望着，不知过了多久，惊觉那小童正放声大哭，他忙起身赶过去，越是靠近，视野越开阔，能看见她放在小童腿旁的另一只手，那是暗中保护的举动。他脚步一顿，视线再度落在她面上，她一脸淡漠地旁观小童哭泣，好半晌，大约难以忍受其震天哭嚎，终于大发慈悲，举臂将其放了下来。
小童不敢相信已平安落地，哭声暂止，抬眼对上十七目光，又“哇”地一声哭起来，他边哭边向小巷深处跑去，其余小童大受惊吓，也跟着嚎啕大哭，只一会便齐齐散得不见身影。
十七向巷角看一眼，俯身解开缰绳，牵了马匹往院里走，见魏储依正站门内，脚步略略一顿，向他弯唇笑笑，神情平和而淡然。
魏储依看她半日，温声道：“玩得如何？”
十七说：“很好。”顿了顿，神色似有落寞，“只是这些童子应不会再与我一同玩耍。”
魏储依走上前，她这几月似乎又窜高不少，额头已抵着他下巴，当真已不再是孩子了。她是他缺失七年守望，拼力长成的十七。
他抬手在她头上轻拍了拍，笑容温和，“往后有哥哥陪着你。”说着从她手中牵过马匹，连连催她进屋盥洗换衣，“一会过来用饭，今天晚食给你做了鲜鱼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