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出两匹亮色布料，带十七一起去送给福婶。
福婶连连摆手，“素日公子也常帮我祖孙，怎再当公子重谢。”见推脱不过才笑着收下，“公子若有吩咐就知会一声，我活计不多正闲呢。”
魏储依低头看十七。十七攥紧他的手，露出一排小白牙。
魏储依又带她去一趟东正院，那是陆轩一家的居处。
进了院子十七越走越慢，拉魏储依的手也越来越紧，在看到陆清婉时，忽然停下不走了。
陆清婉一改从前态度，亲自迎上前几步，含笑招呼二人，“这可巧了，方要去找你你便来了，外面冷，快进屋坐罢，爹爹也正在家。”
魏储依礼仪一丝不乱，低眸拱拱手道：“有劳陆姑娘。”
他看身侧的小小姑娘，温声道：“别怕，哥哥在。”
十七攥他的手慢慢松散，却还是步子缓慢，低了头，不再看前方。
陆清婉瞧见这一幕，脸上挂了笑，“这是令妹罢，从前总听魏郎提起妹妹，今日才算见到了。”
十七看看她，头更低了。
陆清婉看向魏储依，“这是怎么了，可是我脸上沾了灰尘？”
魏储依道：“十七性情羞怯，陆姑娘勿怪。”感受到手心里那只小手微微一动，他便攥紧一些。
陆清婉招呼魏储依到正厅，不忘吩咐丫鬟拿来糖食。
似料到有客来访，厅里早备好酒席。四方的食几，十几样酒菜，色香味俱全。
陆轩意兴盎然，与魏储依谈古论今，从四书五经谈至百年科举，再到如今的朝堂政事百姓民生。
十七缩在魏储依身旁，魏储依帮她夹菜添汤，她默默吃着，忽然听陆轩说起魏储依亲事，她一时呆住，嘴里食物也忘了咽。
陆轩说：“为师结识诸多官宦名士，这些人家中也有适龄娘子，你明岁就已成年，若对哪家女儿有意，可告诉为师，为师为你做主。”
魏储依注意到十七情绪，不动声色给她斟盏水，轻拍拍她背，笑对陆轩道：“恩师美意学生不胜感激。先慈曾给学生订过亲事，学生对那娘子也甚中意，只因年纪尚轻，还不曾论及婚娶，且学生欲先以学业为重，敢以报恩师及众师长不吝教诲之恩。”
陆轩酒气上涌，摆摆手道：“序惜学识为师放心，日后定高中状元，他日可出入朝堂，与皇帝陛下畅聊天下。”
魏储依忙起身，口道不敢。
陆清婉向陆轩使眼色，“爹爹可是醉了，亏得序惜是自己人，倘若旁人听了去，可怎生了得。”
陆轩把酒畅饮，“席上并无旁人，婉儿莫要惊慌。爹爹只是赞赏序惜才情，多说了两句。只可惜婉儿早许赵家，否则序惜倒是爹爹最中意人选。”
魏储依再次起身，“不敢唐突师姐。”
陆清婉又羞又窘，咬牙跺脚，“爹爹休再胡说，我找阿娘去。”
陆轩笑着摇头，扭头看见十七睁大眼睛望着这边，笑问道：“小丫头想不想读书识字？老夫明岁将往京师，今尚有几月闲时，可以为你开蒙授业，把你教得跟你兄长一般。”
十七愣愣看着他，一力摇头拒绝，复低头看碗里的食物，筷子攥在手里，迟迟没有夹菜。
魏储依夹了块鱼，小心剔除骨刺，放到她碗里，对她笑笑，再看向陆轩，态度极谦恳，“恩师待我和小妹恩重如山，学生不知如何报答，万不敢再烦扰恩师。”
陆轩咂口酒，“自家人无需计较，再有四月便是会试，你当多多用功，为师替你辞掉几场宴请，惟盼有三元及第之时。”
魏储依低眸道：“学生定全力以赴。”
饭毕魏储依带十七离开，一大一小慢慢走出院门。
十七忽然问道：“兄，你说的亲事，是秀娴姊姊么，秀娴姊姊还能做嫂嫂么？”
魏储依一顿，笑着问：“怎么，你不愿意？”
十七立即点头，“愿意，我喜欢秀娴姊姊，甚么时候能见到她，我很想她。”
魏储依看她高兴，自己也弯起唇角，“也许快了。“
走到门旁，魏储依让十七稍候，自己又返回正厅。
十七等一会不见人影，挪到窗下张望，见魏储依拿出一只布袋，双手奉给陆轩。陆轩捋须看着他，似乎又说了甚么。魏储依恭敬揖礼，他头垂得很低，身形似一粒卑微的砂石，若上座之人随脚一踢，便可隐没在地缝里。
十七忽然记起那布袋里头是甚么，是无数个日夜，魏储依为寺庙，为书铺，为书馆…誊录书卷，一点点攒下的银钱。
冬季已然来了，北地常有大风雪。两人冒雪返还小舍，将寒冷隔在外头。
十七多日未见兄长，兄长做甚么她都跟在身后，似乎回到三四岁，粘缠得不像样子。
魏储依到灶厨找出一包黄栗，拉十七一起坐火盆旁烤火，笑问道：“方才没吃饱罢？哥哥给你烤黄栗吃。”
十七趴在他膝头，两手捧住下巴盯看摇晃的火苗。
小小人做出一副深沉样子，魏储依不由好笑，“在想甚么？”
十七侧头看他，“兄又要离家一段时间么？”
魏储依嗯一声，折根木棍挑旺火苗，“过段时日哥哥要去都城科考。”
十七小声应一声，一会又问：“都城远么？要去多久？”
魏储依抚摸她头顶软软的发，“离这很远，不过哥哥带十七一起去。”
十七仰头看他，眼里慢慢现出笑意。和高兴便笑难过便哭的孩童不同，她的情绪向来婉约，从来都是淡淡的，若非相熟之人，很难感知得到。
魏储依对这个发现大感惊奇，回忆三五岁时的她，似乎也不似其他孩童那样情绪分明，无论哭笑都表现得浅淡，偶尔情绪外放都有缘故，从前未加多虑，没想到目下更是老成得似个小大人。他心里清楚，她被拐卖的这次经历，不止让她遭受磨难，也迫使她迅速成长，让她心境隐约，性情更加含蓄，可她明明才是个八岁大的孩童…
他以为只要时候长了，她会忘掉那些不好的经历，变回一个遇到事情可以依靠他的小小姑娘，此时才恍然醒悟，有些苦痛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旦成长，便再做不回那个无知无畏的小童…
他记起秋闱结束那日，他病得糊里糊涂，才八岁的小小姑娘奔前跑后为他请医煮药，夜不能寐地照顾他…想到这些，他心头一阵阵发紧，没头没尾道：“十七，有哥哥在，你不必长大…”
十七看着他，半晌说：“要长大的，十七才到兄膝头，折冲府的小童比我年纪小，长得却比我高。”
李清芳曾暗中告诉他十七打架之事，为此他特地备厚礼拜访萧子昂一回，只是没有对她说，他决定替她守护她的小秘密。
倒是福婶和他说过十七总去折冲府的话，于是斟酌问她，“折冲府里都是武人，你喜欢看他们比试？”
十七点点头，“我离得远，不近前的，若兄担心，我再不去了。”
魏储依笑着拍拍她头，“你喜欢看就去看，只是一定要当心，刀剑锋利，哥哥怕你吓到伤到。”
十七乖巧应下，“有个萧大人说教我习武…我没答应。”
魏储依故作稀奇，“还有这等事？”
十七不想他细问，躲进他怀里不露头，“兄，饿了。”
魏储依仔细询问李清芳和福婶，知道十七只是喜欢看，并无其他不妥，于是也不再多说，只道：“还早，再等等。”
但她那回与人打架始终叫他担忧，于是他抱她往上掂了掂，视线和她平齐，叮嘱说：“你不可主动欺别人，但也不可让人欺，遇事记得告诉哥哥，哥哥为你做主。”
十七用力点下头，只觉打架之事就要暴露，不等他继续，双手捧住他脸，飞快地在他下巴亲一口。魏储依愣了愣，下一瞬果然将她放到地上，话头转移到说教上头去。甚么孔孟之道她一字不懂，只一味应承，低下的眼依稀闪过狡黠的光。
年关将至，陆轩任期提前，一家人早早往兆安去。临行前书院众师生给其践行，席间陆轩高谈论阔，尤不尽兴，招魏储依到身旁，向众人道：“先前我借序惜百两赎其幼妹，日前序惜已数倍还我，我在书院做山长数载，从未见过如此知恩图报之人。”
魏储依未料他当众提十七，他脸色一白，头低低垂下，默了半日才说：“先生待我恩重如山，乃学生应尽本分。”
陆轩捋须点头：“同样在此读书，序惜却能出类拔萃，逢考必得头筹，究其缘故，无外乎用功苦读尔。如众所知序惜虽家世艰难，却能不囿于困境，尔等身世卓越，亦有良师亦友相伴在侧，若能自省己身，戒骄戒躁，多多听师长教诲，他日也必有出人头地之时。”
众人目光在魏储依身上穿梭，他已退回坐席，与众目光相对，脸上露出一抹淡笑。
席上鸦雀无声，陆轩饮口茶续道：“我知有人怪我偏心序惜，其实为师对诸位一视同仁，皆盼尔等榜上有名，有朝一日朝于明堂之上，那才叫成全为师一片苦心。此后为师将去都城，尔等可寄书信与我，亦可前往敝舍寻访，倘若有求尽可提出，为师必倾囊相助。”
众人面露感激，早有人送上践行礼，陆轩三辞方受，如此引来更多进礼，霎时席间热闹起来。
魏储依默默看眼前之景，不知不觉被挤到席外，他稍立片刻，见无旁事悄然离开，走到侧门，见一人东望西观，欲进不进，于是走上前询问，恰巧这人他认识，不是梁大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