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玉兰山公墓。
叶清欢准时到了约定地点。
就看见张水生坐在轮椅上，膝盖披了一件黑色毛呢毯子，正对着一块无字墓碑出神。
“张爷爷。”
叶清欢轻轻喊了一声，晚风吹过，撩动漆黑的长发，连带着声音也虚无的飘荡在空旷的墓园之间。
“清欢，你来了。”
张水生笑着转过轮椅。
他看起来比从前更加衰老，一道狭长的刀疤自左边肩胛骨斜劈向下，整个人就好像树下凋零已久的破叶。
在等待着腐烂的到来。
叶清欢眉头紧锁，眼神中盛满了关切。
记得去东南亚执行任务之前他还能自己拄着拐杖行走。
回来就听秦雨说他几个月前遭到暗杀，随行人员损失过半，他受了伤已经隐匿疗养。
“爷爷，”叶清欢蹲下身子，替他拉了拉膝头有些滑落的毯子，“怎么冒险露面了？”
“没什么，组织上安排我今晚回青阳，有些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叶清欢心下一沉，“常安这里怎么办，您花了八年时间重建地下情报站，他们……”
张水声微微撇了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她墓园暗处有人，叶清欢摸了摸袖扣，半直着身子，目光微寒。
“无妨。”张水生按住她肩膀。
“您走了，我们这里的工作以后谁来负责？”
“秦将军会接替我掌管情报小组，”张水生长叹一口气，“原本我想着把事情安排了就脱手，好让你顺顺当当的接手，三个月前算着你回来的日子，递交了举荐信，结果石沉大海。”
叶清欢浅笑，权力的游戏，她这些年也看出来了，就是懒得计较。
有很多时候，一条链子，哪怕顶端的干干净净，末端的结结实实，可只要中间有一个环节生锈了，这链子内里就坏了。
除非将这腐锈彻底抹除。
所以，换个角度想，如果张水生能够在这个时候回去安养晚年反而是好事。
她原本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老了，能落叶归根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我回去陪蓝姐，是好事，你听我的，青阳太危险，无论如何不要回去。这些年不许你回去，是为你好。”
“我知道，就是……太想奶奶了，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常在梦里见到她老人家。这些年我都没有回去看过她老人家，她一定是太想我了。”
叶清欢说着声音变得哽咽了，眼前一片模糊，胸口也觉得闷得很。
张水生伸出颤抖的手摸摸她头发，苍老的眼中尽是慈爱。
“这些年你受苦了。也不知道当初带你来常安是不是对的，回头见了蓝姐她会怎么说。但是你记住了，你平平安安她才放心。”
提到叶奶奶，张水生不禁落下两滴热泪，又勉强笑着自嘲一番。
“爷爷，我自己选择的路，至死不会后悔。能够承继奶奶未完的事情，是我如今活在这世上唯一的信念。
用您的话说，总要有人守住黑暗，才能让更多的人放心生活在阳光下。”
张水生欣慰地笑了笑，视线落在冰冷的无字墓碑，“清欢，日后清明寒食两祭若是有空，就来这看看吧。”
叶清欢犹疑地看了一眼，“爷爷，这座坟是谁的？”
张水生笑道：“很多年前我给自己立的，那时候蓝姐还没有联系到，我怕有一天死了，尸骨都没人收，就先备着，哈哈哈哈……”
轻飘飘的几句话听的叶清欢心里一阵揪疼。
她这一辈子拥有的太少了，在意的人和在意她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自从入了组织，她就一直跟着张水生。
他们不仅是战友更是家人，要没有他的庇护，自己不可能熬到现在。
“爷爷，你不用担心，有我呢。等过些时候我就申请回青阳。
常安市情报网日趋成熟，梁辰也已经答应一旦天网核心技术测验完成，就会与我们共享。
还有，顾之薇已经答应出面和明家洽谈福利院土地问题，又有熙悦帮忙，应该问题不大。
云老师也已经重新做了账目，以后各方暗中资助我们的资金就可以通过福利院渠道进行中转。”
张水生听到这里，放在毯子下的手指忍不住蜷缩了起来。
“清欢，你记住，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情报人员最容易犯的错就是被眼睛和数据迷惑。”
“爷爷，你的意思……”
张水生动了动唇角，还想说什么，一辆军车就已经停到了路边，远光灯恰好打在他背后。
紧接着是一叠声整齐而又沉重的步伐。
“爷爷……”
“做事一定要小心。现在风平浪静的常安已经是暗流涌动，我走之后，任何人都不要相信。实在万不得已，你就去顾之薇身边，她会保护你。”
张水生后面几句话几乎是贴着她耳朵战栗地说，瞟了一眼远处，又重重地握紧了她的手。
“爷爷，顾之薇，我不明白……”
叶清欢转身，站在最前边的军官大踏步近前，恭敬地向他们敬了个礼。
“张校长，我们奉命护送您回青阳，请即刻出发前往常安机场。叶组长，秦将军有话跟您说，请移步。”
两名身材魁梧的军人冲叶清欢点了点头，一人蹲下身子背起张水生，另一个人则收拾起轮椅，很快他们就消失在夜色中。
“叶组长，请吧。”
叶清欢目送他们远去后，便跟在这名军官身后，一起朝墓园左边的坡道走去。
昏黄的路灯投射在一排高大葱郁的松树，黑色轿车就隐藏在阴影里。
年轻的军官俯身低语几句，坐在后座的人才缓缓摇下车窗，招呼叶清欢过去。
“秦将军。”
“叶组长，我听张校长说你是常安地下情报小组里最优秀的，你的成绩我也有所耳闻。
这次我们见面，一来是希望你今后能够继续恪尽职守，忠于党和人民，二来是想提醒你，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从前你跟在张校长身边自由惯了，以后你我相处也许会有些不习惯，希望你能尽快调整好自己的工作思路。”
“明白。”
“这次的任务你完成的很好，好好休息一下，接下来秦雨会接替你潜伏到顾之薇身边。”
听到顾之薇的名字，叶清欢神经莫名绷紧了。
让秦雨接替自己，秦国栋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难不成他把顾之薇当傻子了？
据她所知，蓝月集团自创立开始，就是在军部支持下进行，一直到现在，二者几乎是无法分割。
顾家和历届军部首长配合默契，可以说是常安市经济发展的定海神针。
他这样做不怕顾之薇知道后割袍断义？
还有，秦雨因为刚进入情报组织不久，向来只是负责传递消息，联系组织内分散各处的成员。
虽然人很机灵，做事情也算是脚踏实地，但……
像这样没有经过进一步训练考核，直接受命执行任务，已经是跨越流程的行为。
如果想要她取代自己，未免太过心急。
“没听懂？”
“不，明白。”
“你最好是明白。”
秦国栋对她的沉默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冷哼一声，就叫司机开车走了。
偌大的墓园，阴风阵阵，就只留下叶清欢一个人在小道上行走。
从前因为有张水生的关系，她只要完成任务，几乎没有也不必关心任何人。
有时候哪怕是用一些非正常手段，只要能完成任务就好，不拘泥于条条框框，恐怕今后是不可能了。
秦国栋今夜就是专程来给她手脚上镣铐来了。
不过，她最担心的还是张水生。
对于情报人员来说，唯一的退休就是长埋地下，像张水生这种级别的人掌握的秘密太多，就更加不可能说退就退。
……
叶清欢刚到楼梯口的时候，就发现门开着，里面不时传出欢声笑语阵阵。
距离门口三级台阶，驻足听了一会儿。
“叶姐她很少说话，既没见过她生气也没见过她高兴，更别提伤心了。我都怀疑她大脑是不是没有情感区域……”
啪——
门突然开了，叶清欢都来不及躲开。
“清欢，你回来了，快点进来，等你好久了，我买了夜宵。”
顾之薇脸上挂着笑意，光着脚就跑出来了。
“组……叶姐，你回来了。”
秦雨笑着冲她挥挥手，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你看，我就跟你说了，刚刚感觉空气里有她的味道。”
顾之薇得意洋洋地炫耀。
“哎哟，顾总，你这鼻子比缉毒犬也没差哪里！”
叶清欢轻咳一声，“你们俩怎么凑一起了？”
顾之薇和秦雨一人搂着她一边胳膊，不由分数就架着她走，颇有一种喧宾夺主的气势。
叶清欢扫视一圈自己的房子，大包小包一大堆东西，她都不知道该怎么下脚。
再看这二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的，看起来熟络得像亲姐妹似的。
叶清欢面无表情地斜睨了一眼穿着背心裤衩，一进门屁股就黏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埋头苦吃的秦雨问：
“你这是把家搬我这里了？”
秦雨张大嘴巴吞下一口炸鱿鱼，言语不清地说，“薇姐说你要跟她住一起，这房子就归我了，你的东西已经全都搬走了。是吧薇姐？”
“嗯！”顾之薇大大方方地用力点了点头。
“顾总，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叶清欢气得声音都平常高了好几度，吓得秦雨一哆嗦，都忘了把鱿鱼吞下去，唰得站直，习惯性敬礼道歉：
“叶姐……对不起……我错了……”
顾之薇看她这模样，一愣：这是得犯多少错才能道歉得这么熟练。
然后像是早有所料的样子，抽了一张纸巾擦干净手，腆着脸对秦雨道了声晚安，就半拉半推的把叶清欢哄下楼。
“你先别生气呀！她说的对，都是我干的！”
瞧这理直气壮的样子，叶清欢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
“你！！”
“对了，福利院拨款的事情……刚好我拿了账目回家，我们路上边走边说。”
见她沉着脸不动，顾之薇回头凑近前，哄道：“生气了？我错了嘛，跟我回去，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说完还不忘在她颈项间蹭了蹭。
奇怪的是，这次叶清欢并没有推开她，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从口袋掏出一张银行卡以及有些毛边的借款条，塞到顾之薇手中，“这是我所有的积蓄，我没看过，但是多少应该也有两百多万。”
顾之薇笑容莫名有些僵硬，还是勉强笑着打趣，“这算是嫁妆吗？”
“并不是故意欠钱不还，我病了，近期才知道。现在我们两清了，你不用再跟着我。”
“这些日子，你一点都没有动心？”
顾之薇猛吸了一口气，牙根都在发抖，将手中的东西捏成团用力丢出去。
“你觉得我费尽心力讨好你，追着你跑，是为了这些钱，你是这么看我的？这些钱还不够买你衣柜里的几条裙子，你居然会觉得我……”
“对不起，我还不太了解你，总之，我走了。”
“不许走！”顾之薇唇角微白，一把拉住她揽尽怀里，“你真的忘记我了吗，哪怕一点点喜欢的感觉都想不起来？”
“顾总……”
脖子传来冰凉的触感，叶清欢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别动，听我说。我不知道叶奶奶当时病重，如果知道的话，我宁愿和你一起死。当初离开你，是因为真的别无选择。奶奶以命换命救下我，要么回去继承蓝月集团，做我不想做的事情，要么就看着你死。
但凡我还有第三条路，我都不会选择离开你。这八年来，愧疚、懊悔……几乎每一个夜晚都在无止尽地吞噬我。若不是知道你还在世上，我早就撑不下去了。
你怪我，恨我，我都明白，是我太没用了，太过自以为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是，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我爱你……清欢……别离开……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了，你信我。”
顾之薇害怕极了，拼了命搂紧她，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
似乎觉得只要有那么一丝放松的空隙，她就会像八年前一样消失不见，又是遍寻不着的茫茫人海。
叶清欢被她搂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抬手一摸。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脸上已经一片湿润。
“顾之薇……”
“你叫我什么？”顾之薇浑身一颤，松开她，破涕为笑，“你，你想起来了？”
叶清欢摸了摸脸颊，垂眸摇头否认，“抱歉，顾总，你应该是认错人了。我对你……对我们……没有任何印象。”
“不可能的，你骗我！你要是毫无感觉，你为什么哭？”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