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一夜风雨后,青山如洗,沟壑水满。
村人突然发现,不见了高先生和莉娜,厚重的木门上挂了把黑漆的大铁锁。村人就猜测,侏儒高先生肯定跟如花似玉的莉娜进城了,从此侏儒高先生消失在村人的视野里。再有疑难杂症患者上门求医,见着黑漆的大铁锁,就一声叹息怅然而去。
却说九儿跟她爹妈,曾数次提着礼物找保爷高先生,终没见不着人。
问村人高先生去向,村人答,与他的仙女进城享福去了。
其后九儿再没来过。
又是一个春秋后,忽一日清晨,山边挂着一抹玫瑰云,白雾还在树梢缠绵,村人又突然看见,高先生的青瓦屋顶飘逸着缕缕炊烟,就有人探头看稀奇,却不见莉娜,生炉做饭的人还是高先生。高先生不惊不诧,依然衔着黄铜的烟咀,吧嗒着唇皮,青烟就喷出他满鼻子满嘴的。
村人问:“漂亮女人莉娜呢?”
高先生脸上生怒,就讪讪地说:“病愈回家了,你想咋个?”
村人就干瞪眼,依然厚着脸皮问:“你不是跟她享福去了么?”
高先生抬抬眼皮,轻描淡写说:“我治愈的女病人上百,我跟谁走?我去了山里找我师傅,你说可以不?”
村人噎住了,就怏怏而去。
又是半年后的某天夜里,有人见高先生踩着月光归来,怀抱一孩子。高先生说,石桥边有孩子啼哭,一看是个五官端端的女孩,我就抱回来好好养着。因为她出生五月桂皮开花落香时,所以取名桂子。
桂子眨巴着好看的眼睛,眼神里闪过一丝诡笑,独自叹息:“爹啊,你真不容易的,把一个弃婴拉扯大,还让她念大学,伟大的爱啊,女儿怎么回报你的大恩呢?”
高先生也是一声叹息:“幺女啊,你可不是弃婴,你是我亲亲的闺女啊!”
桂子一听,就双手扒拉着耳朵,眼睛在瞬间煜煜的亮,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我早就预感到,我是你亲闺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莉娜是我妈妈。”
高先生清凌凌的眸子里潮起厚厚水雾,把脑壳使劲伸直又低下,嘟囔着说:“幺女啊,妈妈是干大事的,有一天你会见到她的。”
桂子含着泪花说:“干大事的妈妈绝非等闲之辈,这么多年不见她来找你,一定是爹的意思,爹虽然是个子不高,但你在女儿眼里就是一堵高墙,一堵遮风挡雨的墙,所以妈妈深深地爱着你。”
从桂子诡秘的笑靥里,高先生明白,这鬼女子在配合他演戏。
当年,莉娜出于感恩,更出于对这个塑造她做完美女人的侏儒郎中的爱慕,发誓陪伴他一生一世,说是带他去城里讨生活。
于是,她与高先生回到故乡的小城后,要与侏儒男友直奔家里,给父母一个惊喜,但高先生却高低不愿,他说我这娃娃头娃娃身,就不跟你回家扫你父母的兴,我就待旅馆等你消息。
莉娜性子急,牛脾气也来了,欲抱着高先生回家。高先生忙说别胡闹,人家要笑话的,我跟你走吧,这样不仅自在也很自然。当莉娜放下他时,这个小小的男人冷不丁一溜烟逃跑了,在茫茫人海里逃得没了踪影。
莉娜心里明镜似的,高先生预感她父母不会待见他。
提醒高先生的应该是在火车上,莉娜一直搂着他,一个小小的人儿,有人说这美女,是抱了个孩子还是逮了只猴?
却说高先生这长相也很奇怪,娃娃脸上冒一圈细细密密的络腮胡,人家说他是猴,还真像一只猴,高先生虽不便发怒,但他心里特别难过,就拉上莉娜的衣襟遮面装睡。
乘客看不了稀奇,就七嘴八舌议论,猜测他们的关系。
莉娜大咧咧地回敬:“这是我家先生,神一样的男人,莫言人家短,好么?”
车上的人,就知趣而闭嘴。
莉娜一跺脚,就怏怏地回家,当父母看到她时,以为谁家闺女走错了门。
莉娜强行挤进家里,呵呵笑着坐下,拉着父母的手,一五一十告诉他们,侏儒郎中高先生如何给自己精心治病,如何在生活上照顾自己,又是如何的品质高尚。父母如同听一个新的天方夜谭,好半天才一把抱住闺女,哇哇地嚎啕不止,老两口边抹泪边埋怨闺女:“你为什么不带恩公来,我们也好当面谢他啊?”
莉娜不敢说自己早就成为高先生的夫人了,只是试探性说:“其实我爱上他了,孩儿不敢擅作主张……”
“爱上他很正常,证明你懂的感恩。”莉娜父亲说。
她父亲面若朗日的神色,倏地阴风煞煞,话锋一转:“闺女啊,按理说你做得对,但他是个残疾人,生活有太多的不便,而你是个貌若天仙的大姑娘,走在路上人家眼光会烧死我们的。”
高先生的明知,让莉娜真是佩服至极,对他的爱更上一个级别了,用她的话说,爱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登顶人为峰,一览众山小”。
她心里一直愧疚着,忐忑着,不停地呼唤着,猜测着此时高先生应该在哪里。但她不是冲动的人,觉得父母对自己付出太多太多,不愿明着伤害亲人,就点着头说:“爸妈说得对,我们总得谢谢人家吧。”
莉娜父亲的脸上,倏地云开日出,笑道:“必须的。”
莉娜强迫自己冷静,世间万物皆过往,唯有爱情价更高。她相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高先生是个有趣的灵魂,无关他的个子大小。这一路走来,她感觉太疲乏,就上下眼皮打架了。
恍惚中,一忽儿在儿时,她咯咯大笑着追逐蝴蝶,一忽儿又是成年后,她不敢看人家山峰挺拔的胸脯。最让她沮丧的是,班上的男生叫她哥们,女生也叫她哥们,寒风吹落一地霜叶,也吹起她的泪花飞扬,于是她的眼前总是一片凌乱。
一忽儿看到高先生,他的娃娃手高擎着一棵药材,带着一缕阳光,笑眯眯地走向她……一忽儿高先生变作一片云彩,随风飘逸。她追着他的影子,大喊大叫着。
她被梦魇吓醒了,感觉正躺在一个温暖而宽阔的怀里,这个爱无边的怀抱,她太熟悉了,她的军人父亲,正用一双大手,揩干她脸颊的泪。不仅小时候,后来的丑丫头,在郁闷时,在痛苦时,在失落时,都要在这个风平浪静的怀抱里疗伤。
父爱如山,我又怎忍心伤害这座山?但父亲明显向着她,曾经私下说:“孩子,爱你所爱,你妈妈的工作我来做。”
话说高先生见天色渐晚,就住在小城边一家老宅子改建的客栈里。
这个名为“悦来客栈”的小旅馆,虽然破旧却也干净,他放下随身携带的行医白布挂包,在这个陌生的小县城,顿觉失落。
与所爱的人突然离别,思念如潮,莉娜的神韵依旧在他眼前蹦跶,却又不敢给她家里打电话,只是心怀陈杂的滋味,在黄昏里游荡在每条街巷里。说来也巧,在他路过剧院时,看见一农妇垂泪跪地上,双手捧着大头的小男孩,一片肮脏的纸板上写着黑体大字:求好人赏钱救孩子一命!
凭高先生的治病经验,一眼看出了大头孩子的病症,他是可以为孩子治愈痼疾的。于是他二话不说,对妇人说:“大姐,你别讨钱了,把孩子抱悦来客栈吧,我免费给你治好。”
路人对妇人说,侏儒肯定是骗子,别去受骗虐心。妇人定定地看着矮矮小小的高先生,娃娃脸上透着一抹真诚的憨笑,就瞪一眼路人,丢下纸板抱着孩子跟高先生走。还未进客栈门,就遇见一脸焦急的莉娜在打望,高先生冲她憨憨一笑:“我得救援这孩子。”
莉娜一把抓住高先生的小手,就灿烂了眉眼,对妇人说:“你真是遇上活菩萨了。”
妇人依然泪眼满含感激,欲下跪拜谢,被莉娜止住。妇人安坐木椅上,双手捧着孩子,左太阳穴边突起的包块绕后脑勺半圈,如同扣了半个帽子。高先生左手握一把亮闪闪的银针,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细细的针头,轻轻扎入,食指中指捻着针腰,长长的细针就慢慢深入孩子头皮里半截,孩子哇啦哇啦地大哭,妇人紧紧抱住。莉娜不知啥时已离去,高先生顾不得抹满头的粗汗,跳着短腿出门去药房给孩子抓药。
回来时,便见莉娜冲一对中年男女说:“爸爸妈妈。我的病就是这位高先生花两年时间医好的,你们看这孩子的脑病,会在高先生手里祛除。”
中年男人和女人冲高先生感恩一笑,齐声道谢。高先生只是不停地点头说:“别客气,别客气。”双手忙着碾药粉兑药膏。
见莉娜父母在感慨国医的博大精深和伟大之后,欲言又止,聪明绝顶的高先生,忙对莉娜父母说:“叔叔阿姨,你们家闺女绝非等闲之辈,还是让她继续上大学吧,不能浪费国家人才的。”
老两口听得泪光闪烁,一个劲点头。莉娜妈妈说:“她爸爸的梦想是蓝天上翱翔国产的、世界上最先进的隐形战机。闺女说她要完成她爸爸的梦想,高先生医好了她的病,我们一辈子感恩。”
高先生哈哈着附和:“是啊是啊,每个人都应该有梦想,梦想破灭人活着就茫然自我,再没了方向。”
莉娜却不高兴了,噘着小嘴反驳:“梦想是可以改变的。我是有蓝天梦,有保家卫国的梦,但我对梦想早就移情别恋了,我的生命就是国医所拯救,我要协助高先生研究并发扬光大国医,很多病症非国医不治,而是我们没有去发扬光大。我要跟高先生去发现国医的密码,让神秘国医拯救更多的生命,这个梦想更适合我们去追逐!”
莉娜的父母一脸错愕,眼睛里飞泻着愤怒与不满,正欲开口说话,却被高先生的快语挤走:“我决定不搞国医了,因为我没有医师资格证书,属于非法行医,是政府打击的对象。我有亲戚在北京成立了演出公司,他说我的身高可以扮演小人国的驸马,请我入伙挣钱,还说凭我的演技,五年内绝对挣一栋别墅,还说给我物色了一个比我稍高的漂亮姑娘。”
“是啊是啊,如今这样的演出团不少,高先生可以发挥自己的特长。”莉娜的母亲满脸堆笑。“不知高先生还有什么特长?”
高先生就哼了一句“世上只有妈妈好。”
在场的人都拍手欢呼:“哇塞,好动感的童音。”
莉娜心里一阵难过,狠狠地瞪了高先生一眼,气咻咻地拉上父母离去。
回家后,莉娜对父母发无名火,说这是不尊重恩人高先生,凭他的本事,找个什么样的女人不行?
莉娜母亲也是满腹委屈:“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如今你不顾一切去跟不匹配的男人好,你这不是在跟父母脸上抹黑吗?”
莉娜回敬母亲:“一不偷二不抢,咋个就给你们抹黑了?我喜欢我愿意,我管他人家怎么看我?”
没等她说完,母亲就不再说话,坐一旁生闷气,看着窗外流泪。
见母亲伤心难过,莉娜一边给她拭泪一边安慰她:“妈妈,你生我养我,恩大于天,我们不说难过的话,好吗?”
背了母亲,她父亲说:“孩子,你别急于求成,妈妈的工作慢慢去做。”
莉娜感觉父亲说话哽咽,就不住点头。
高先生本欲治好大头孩子的病后悄然离去,岂料,大头孩子还未治愈,客栈里一呼啦就涌来三个病人,一个是患腿疾三年不治的少年,一个是肌无力的孤寡老妇,另一个则是当地一官员的老婆,婚后痛风十多年,双手早已变形。这些病对高先生来说,治愈都是小菜一碟。
为给老婆治病,那位官员在郊区的静谧处租了一栋民房,白天,高先生就为几个病人治疗,夜晚,他独自一人吃饭睡觉。
莉娜再去悦来客栈时,老板说高先生带着病人走了,去了哪里不知。虽然是小县城,但要找一个人,并非易事。她找遍了城里的每个角落,都不见高先生的踪影。
都说爱有心灵感应,如今的感应呢?高先生在哪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