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开水泡好面，姜明要趁等待的时间抓紧洗个澡。
在姜明小时候，正是工业放肆发展的年代，环境问题极为尖锐，那时就听说城市里的雨水很脏，对人不好。
具体怎么个脏法早就忘了，现在有没有变干净也不知道，但是姜明已经养成了习惯，对雨水有一定程度的洁癖。
平日里邋遢一些倒还好，但一旦淋了雨，就一定要洗干净，不然要别扭好几天。
于是他找出了一个塑料盆，带着泡面剩下的开水进了卫生间，拧开洗手池的水龙头。
——宿舍里是没有洗浴设施的，墙壁上有几条水管留下的印痕，想来以前是有的，只不知是多久的以前了。
现在，除了洗手池只有马桶和洗衣机两件东西，洗澡就只能在塑料盆里兑好了温水，用毛巾简单擦洗一遍，买不起第二条毛巾，就站着等水自然风干。
还好现在是夏天，就算阴雨温度也不算太低，姜明顺便洗了被头盔压塌的头发，找一套从家带来的干净衣物穿上，舒适感从全身每一个细胞散发，精神一下子舒缓了不少。
轮到洗衣服就更有趣了，卫生间里虽然又洗衣机，却只有半边能用，需要姜明把湿透的衣服在水里搓两下，之后直接扔进洗衣机的甩干桶。
再把雨衣挂起来晒干，这一晚的工作总算是彻底与生活隔绝了，姜明一屁股坐在旧沙发上，狠狠地呼吸两口干燥的空气。
顺便嗅到了泡面油腻的工业香气，腹中饥饿感一下子变得强烈起来，姜明有些迫不及待地掀开泡面盖子，享用“晚餐”。
连汤带水下肚，暖和的温度从肚子散向全身，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姜明拖着疲乏困倦的身体挪到宿舍，一头就扎倒在了床上。
心神完全放松，一晚上的经历这时才接连从脑海中浮现，姜明都数不清这一晚到底遇到了多少诡物，眼睛见到的就成百上千，在感应之中的更是多如牛毛，小到浮灵贪生，大到厉厄迷怨，每送一个单子，都要面对濒临失控的咒念与孤魂……
不过现在，他们都变成了一段段画面，从脑海里轻缓地划过去了，姜明的情绪没有多少波动，任凭记忆一片片闪烁。
现在的状态，完全称得上“劫后余生”四个字……姜明翻身侧躺，拉过一张小被子盖上。
玩手机。
先打开简聊，照例查看消息。
【老妈（两天前）：儿子，明天下雨，请个假吧，别出去跑了。】
【姜明（一天前）：好。】
老妈没有发来新消息，姜明扫过这个对话框点开站点工作群。
工作群里填了99+的消息，其中大半都是短促的语音，粗略点开几个，才知道昨晚雨夜有多热闹，一堆同事在群里哭天喊地、骂骂咧咧，还有人被诡追得嗷嗷叫。
总之就是各类让人消极的内容，消息密度极高，不到半小时就累积了上百条，比发了色图的水群还离谱。
直到站长的消息出现，一群人才算安静下来，只剩下了群里最后两条消息。
【站长（七小时前）：雨天大伙都难受，一块儿挺一挺就过去了，就你长了张嘴搁这儿叭叭抱怨，有这b空还不赶紧多送俩单子！】
【站长（一小时前）：晚上例会】
看到最后一条，姜明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画面，然后笑出了声。
一时兴起，他关闭工作群后又看了眼站点的聊天群，里面的新消息多到没有了一键查看，而且直到现在还有人在闲聊。
和睡醒的市民们闲聊内容大差不差，都是昨晚的经历，各种各样的诡故事，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讲的是真事。
除了讲诡故事，还有些外卖员的工作话题，有人备受打击嚷嚷着辞职，有人回忆过去，现在聊的则是关于送单数据的事。
【A：今晚这单子倒是真多，再下两场雨，这个月单量能上千了】
【b：拉倒吧，为了那点钱至于吗】
【A：等你碰到有人提着砍刀催债，你就直到至不至于了】
【b：那你下雨也赚不了多少啊，一超时不就全赔进去了】
【c：超时不是就扣一块钱吗？】
【b：普通超时扣一块，严重超时扣五块，一贡献值才五块七，就算雨天特殊单多，也禁不住这么罚的】
【d：准时率98%以上可以免罚】
【b：你有98%？】
【d：本来差不多，结果昨晚超了一大串，准时率都不到80%，一天就把这个月免罚干没了】
【A：那就不错了，我昨天准时率才70%】
【c：都差不多，我75%】
【……】
看着群里的几个老哥闲聊，姜明心生好奇，打开骑手系统看了看自己的“战绩”。
准时率：33%
！
姜明悄然关闭了系统。
再回到聊天群，姜明就不关注几个老哥的对话了，随手向上翻了翻，基本上和工作群差不多，都是各类抱怨和发泄，而且更加肆无忌惮一点。
不过，姜明意外留意到，有不少求助的消息被淹没在各类负能量之中，一个独特的念头出现，让姜明困倦的神经突然跳了一下。
——昨晚有那么多人求救，不知骑手小镇里乱成了什么样，自己那份木牌广告应该招到不少顾客了！他昨晚净顾着送单子，居然忘了这么重大的事，不知错过了多少机会。
一想到此，遗憾瞬间难以遏制，就好像是丢了几百块钱，比被诡物生吞活剥还要难受，姜明“腾”地裹着被子坐起来，赶紧打开骑手小镇，迅速在小木牌上找到自己的广告查看。
哦，一个人没有，那没事了。
姜明放下心来，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绪，但总归是平静了。
恰好在这时，广告下面跳出了一条消息。
【水马：大哥，你今晚有空吗，再帮个忙呗。】
姜明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
居然还是回头客。
这个Id姜明认识，正是之前一单超时20小时、在木玲诡域受尽苦头的冯吉。
【清尘：150？】
价格一下子提高五成，这事多少有点坑人，但穷到这份上，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至于到底是个什么单子，姜明看都懒得看，只要冯吉敢给钱，他就敢去送，哪怕是“殓尸人”的老窝，他也要捅一棍子。
【水马：行！】
双方干脆利落，很快就约定好了时间之类琐碎，然后姜明就接受了对方的合作单，退出了骑手小镇。
“呼！”
重新躺在床上，姜明的心境就完全不同了，突然重新爱上了雨夜，心里说不出的幸福与美好。
嗯……明天放假，但是需要跑完十贡献值的送单任务，之后要陪木玲去找她爹，还要帮冯吉送个超时的单子……这么一算还挺忙，姜明扔了手机，赶紧裹上被子睡觉。
清晰的呼吸迅速变得规律而轻缓，跳动的眼皮很快就安分下来，意识像是在海洋里慢慢沉寂，一股睡意悄然而至，拉着他沉入空白的安宁……
“呜……”
就在迷迷糊糊的安逸中，手机的震动瞬间把姜明惊醒。
……
天花板上的灯还亮着，为了保证光线充足，这些灯永远不会关闭，直到损坏为止，不过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侧头看向落地窗，阳光穿过白云后柔和地照亮城市，空间是好看的浅青蓝色，清新如洗。
欣赏雨景的男男女女早就散了，回工位上各自忙了一会，在不久前准时或提前地下班，办公室还剩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外卖还没到，或是电影还没看完。
旁边的青年还没走，是因为书还剩几页没有读。
雨应该是停了吧……客服女孩小口地啜饮着热牛奶，静静地望着落地窗，看上面的雨水交融、累积，而后流下，看不真切。
回过头，顺便扫了眼空荡荡的办公室，在这些工位上、交替亮起的手机屏幕间，不知有多少生死如雨幕划过。
世界还真是奇特。
女孩不是个多愁善感的性格，但也没法像姜明那样持续摆烂，昨晚那一通电话直到现在还缠绕着她的思绪，无论如何都挥散不去。
生死突然就离得自己很近，甚至只有一通电话的距离，只在短短的几分钟之间，自己的嘴唇轻轻翕动，居然就决定了一个人的死亡……虽然那是个已经失控的、曾经的“人”。
她没有因为那种感觉陷入是非对错的困扰，只是对生命的感悟与迷茫久久不能散去，伴随着的，还有一种……新鲜感，与小小的兴奋。
回忆着那通电话，女孩又想起了姜明急切焦躁、却又极力遏制的声音，还有他随口决定杀死诡物后，语气的瞬间变化……在此之前，她对姜明的印象一直是文质彬彬的，是那种套上西装可以去宴会上喝红酒的人，这次却完全颠覆了她的看法，那是一个游走在生死之间的、与她处在两个世界中的神秘生灵。
他是怎么在那种环境中，还能保持一股近乎书生的文雅？能把向来和气的他逼成这个样子，又该是什么样的危险与刺激？
……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一晚上都没再接到他的电话，过去了这么久，该不会在与诡物战斗时被杀死了吧？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些痒痒的，也不知是担心还是好奇，就是想知道姜明和诡物谁输谁赢。
怎么办呢……给他打个电话？
总得有个理由吧……
电话回访！让他填个满意度调查问卷。
女孩心里当即有了主意，满心雀跃地拨打姜明的电话，很期待地等着响铃。
通了！
……
“您好……”
姜明撅在床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艰难地扶着手机，声音带着独特的慵懒与沙哑，被吵醒的烦躁被他下意识地压在最深处。
……
！！
女孩没想到会是这种声音，惊得睁大了眼睛，紧接着才想起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径自红了脸颊。
现在怎么办？“对不起，打错了”？
那也太离谱了，这可是公司电话。
女孩葱白似的手指捏着话筒，尴尬地低着头，指尖都有些发白。
“您好？”
姜明的声音加重了一些。
没办法，只能假装不知道了……女孩心一横，尽量柔声开口：
“您好，福生客服，因为您今天打进过客服电话，这边邀请您做一个调查问卷，对服务的满意度进行评分。”
“哦……好。”
从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变化，女孩刚想道谢一句，就已经听到了断线的声音。
挂了？就这么……把我的电话挂了？
她像是没想明白，嘴巴很缓慢地闭合，抬手挠了挠头。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角落里钻出个提示框：
【非常满意】
【非常满意】
【非常满意】
她总共接了三次姜明的电话，三次评价几乎同时跳了出来。
“啊……”
挠头的手顺势就捂住了脸，女孩尴尬得脸蛋通红，身体都蜷缩成了一团。
……
姜明今天做了个怪梦。
平时生活简单，他的梦也向来简单，无非就是突发横财、大学顺利毕业、和前女友幸福地生活……但这次，他梦到了诡。
应该是诡吧？姜明的意识在梦中并不清醒，他恍惚是醒了，躺在床上，但视角是朝着窗外的，遮光窗帘被拉开在两边，窗户外是平淡的夜色，在30层楼的高度平视出去，基本只能看到隔壁小区了。
这是一片死寂的空间，分明和自己的宿舍差不多，但处处透露着一股诡异感。
尤其是，窗外莫名浮现的影子。
那像是纯粹由黑暗组成的人形，轮廓犹如水纹般扭曲，它缓缓出现在窗外，看不出是正面还是背影，姜明却明显感受到一股受注视感——它在盯着他。
不是逆着梦中的视角与他对视，而是在看向床上，那个安稳睡着的他。
姜明如坠冰窖，一股阴冷瞬间席卷全身，从那道黑影上察觉到了极度的危险。
如果这是个噩梦，这突然涌现的惊吓就足以将他唤醒，但这一切就像现实般真切，丝毫没有消失的迹象。
姜明只能惊惧地看着那道黑影贴上窗户，而后慢慢地伸出“手”，像是刺入水面一样穿过玻璃，伸到了室内。
一瞬间，强烈的危险像是形成了无数刀刃，在切割姜明的身体，他想挣扎、想逃跑，但这是在梦里，梦里的他依旧在安睡，一切手段都无从施展。
再看向黑影，它的半个小臂都已经穿过了玻璃，另一只手也缓缓搭在了玻璃上，恐怕要不了多久，它就会整个进入屋子，到时候，姜明毫不怀疑它对自己的敌意。
救命。
到这时候，他混沌朦胧的意识已经想不到任何办法，只是默默地想着，在这时，他视线忽而一凝，发现窗台上多出一座雕塑……一尊文神。
在姜明注意到它的那一刻，文神像亮起了刺目的红光。
……
“呃啊！”
安稳躺着熟睡、裹着小被子的姜明陡然痛叫，捂着胸口像鲤鱼似的打了个挺，砸得老床板嘎吱吱哀鸣。
问题居然这么严重……姜明苦笑着看了眼手表，异能契合度：69%
这是他第一次在60%档位尝试入睡，原本想节省一颗凝神丹，结果差点出了岔子。
不过这样也算省到了，姜明长呼了一口气，重新裹紧小被子，揉着还有些幻痛的胸口，趁着困意再次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