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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雪在烧 想云在飘
“雪在烧，云在飘？”
江雪短短6个字，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天阔心坎。
“我不知道。有时，我倒觉得，没那么成功也许更好。”天阔喃喃自语。
江雪一怔：“你说什么？”随即明白过来——
所谓盛极必衰，此后的间歇期更难堪。
盛会、歌唱再激动都会过去。转眼已是隆冬季节。
临近期末，繁重的专业考试即将到来，《围墙杂志》的工作必须告一段落了，下一期只能明年再出。
楚天阔莫名地觉得有些失落。
企求成功，对男人来说几乎是种本能，但成功之后往往会有种落寞，甚至是一种大寂寞，他渴求更大成功，是一种动力。创刊号刚出来，他已经有了许多更好的想法，一时却有劲使不出来。好在宣传部一向是重心部门，部长自动成为常委之一，工作永远是忙不完的。
这天他吃过晚饭，便匆匆赶到学生会办公室，参加小卢主持的常委碰头会，商议下一个重要活动（女生部和外联部联办的风度礼仪大赛），并筹划明年的工作安排。
每次开会他总是第一个到。
“比别人早到10分钟就好。”是他的座右铭。天阔随手拿起报架，想看看近几天的中国青年报，底下却露出外校学生会给小卢的信。
他无意间一瞥邮戳上的南京二字，心头突然一震：
都三个多月了，云妮还没给他回过一封信！
南京！南京？
天阔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难道，暑假的重逢，还有过去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一抬头，窗外的大树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一根根枯枝矗立风中。
当初全力以赴办杂志时，天阔虽给远方致信甚勤，却也并没太放在心上，只想着把创刊号弄好点，作为他们三周年纪念日的献礼。而且那一阵子，天阔感到自己逐渐做到动静结合——忙起来的时候他风风火火；一静下来，楚天阔还是那个楚天阔，淡泊名利、不计得失。以前一直苦苦追求的从容宁静的境界似乎离自己不远了。
可今天，《围墙杂志》已经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对方却一点儿回音也没有，天阔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
他越想越沮丧：这三年多的时间里竟有两年的隔离与空白，你还奢谈什么爱情？
正发呆，几个常委有说有笑都到齐了，小卢宣布开会。由于是头一届赛事，有许多环节都需要讨论，大家都很兴奋，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相发言，不知不觉碰撞出不少新鲜的点子。
只有楚天阔目光呆滞，一言不发，有如老僧入定。小卢以为他正若有所思，或者是前一段累狠了，还没缓过劲来，只关切地看了他一眼，并没太在意。
碰头会许久没开了，气氛热烈得很。天阔却浑然不觉，他下意识地往屋角的暖气片望了两眼，感到办公室四周好像都在漏风——其实这两天供暖情况非常好——他连打了几下寒颤，觉得屋里不能再呆下去，便站起来冲小卢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
独立走廊尽头，外面是一片灰蓝的天空。慢慢地，楚天阔心中响起了那支苍凉的恋曲：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回头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
细想暑假几次相聚，云妮好像有了些微妙变化。
那天晚上，说好出去走走，云妮却拿出一盒带子：“先听听歌好吗？”
天阔凝神一听，却是孟庭苇的《无声的雨》：
站在摩天大楼的顶上
隔着青青玻璃窗
外面下着雨 却没声没响
经过多少孤单 从不要你陪伴
请相信 我也那么勇敢
大雨想要告诉我说
你早已不一样
可我只是听到
无声的雨
……
听着听着，天阔心中似有触动，他走到阳台向外望去，只见黑天鹅绒般的天幕上，缀着银钉般的星星，又高又远，深不可测，仿佛是一个深深的遥远的梦。突然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不敢肯定，事隔多年之后，又与云妮走到一起意味着什么。半天，他吐出一句话：
“云妮，你瘦多了！”
云妮低下头：“你上午不是还说我没变吗？”
当时正流行着孟庭苇的歌，天阔也并未太往心里去。现在想起来，云妮此举似乎颇含深意，每句歌都好像有所指。想到这儿，楚天阔的心里有些疼了：
她到底怎么啦，会不会是生病了？
他突然恨自己事务缠身，竟无法脱身去南京看看云妮——
天阔一度以为，自己是在用云妮来填补梅子渐渐远去的空白，可现在看来，情况不是这么简单。也许，起初自己只是不经意地捡起了一粒种子，但等他感觉到枝叶招摇时，根已繁已深，无法拔去了。
如今，云妮已深深融入他的血液之中，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在想什么呢？”不知何时，小卢走到他身旁，看着他一脸笑意，“兄弟，不会是在想林晨枫吧？”
晨枫虽是学生会的大红人，却不是常委，不能参加这个规格的会议。
天阔听出他言下的醋意，几乎是苦笑着看了他一眼。自打筹办《围墙》以来，于内是江雪做的最多，于外的许多事则由他和林晨枫牵头，配合又好，以致于学生会不少人私下里，都把他和林晨枫看成了一对儿；甚至，“包括”他们俩自己……
小卢见状忙转移话题：
“细节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就等你了。有什么好主意可别藏在肚里，我们都洗耳恭听着呢！”
天阔淡然一笑，意识到今天他有些失态了，必须立刻挽回影响。
迅速看了看刚才的会议记录，大家发言都颇有见地，他脑子里猛然闪现一个大胆的念头：
“刚大家都说得很全面了，我只补充一点：风度礼仪大赛当然要比气质、比知识、比综合素质，但最重要的是比胸怀。我有个想法——可不可以让每位选手都有机会当一次评委。评谁呢，就评他下一位选手。看他能不能公正客观地评价自己的对手！”
此言一出，大家拍案叫好。小卢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你俩肯定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江雪回想当时情景，天阔的心情好像是不太好，她却以为他只是心理压力大，毕竟《围墙》风头太劲，引来校长如此鼎力支持，树大招风，学生会其它兄弟部门对宣传部、对天阔产生一些微妙心理也是很正常的。
进入1990年代，大学已非一方净土。
有件事让江雪印象深刻。
那是11月份，外联部举办“女邀男”舞会大获成功后，为进一步扩大影响，在林晨枫的策划下，天阔以校报记者的身份对她进行了采访。外联部部长张榛刚陪同学生会主席小卢去北京开全国学联会，她一回来看到这则访谈录，顿时勃然大怒，被人夺权纂位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枚女汉子当即找到宣传部，上来就拍桌子，和天阔大吵了一番，说来说去就一个理由：
林晨枫只是副部长不能代表外联部，天阔的采访是对整个外联部的侮辱。
天阔开始还心平静气地解释，但架不住张榛说话极其难听。天阔对钱校长上次的简短讲话精神非常认同，（他也几乎是唯一一个身体力行者，其他人？对校长的只做事不做官的倡导基本上都是耳边风。）自然不接受张榛的思维逻辑，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张榛在学生会常委会上继续发难，强硬要求天阔公开道歉，几乎导致外联部和宣传部公开对立，甚至小卢说话都不管用，团委王书记只好亲自出面调停。
这事的前后细节，天阔当然不想告诉晨枫和高放，既不想让他们担心，更避免形成更大的波澜。天阔只能一个人自己消化。
那几天，高放，包括真正的当事人林晨枫也仿佛突然消失，只留下天阔一个人停留在漩涡中。
高放还好理解：他从来都不喜欢学生会，更没想到要加入其中，是辅导员极力推荐，看在天阔和晨枫这次都入了会，他才勉强答应下来。即便如此，也是时刻想着急流勇退，多亏围墙杂志横空出世挽留住了他：
这颗放荡不羁的心，永远觉得待在这样官方的组织，是一种身心的束缚。学生会的例行会议，他缺席次数绝对最多。同事部门之间的纷争，即使涉及天阔和晨枫，他也不想掺乎，特别是对方还是个学生会上下有口皆碑的泼妇型女部长。
可晨枫呢？天阔当然不会抱怨晨枫给自己找麻烦，但——她总应该出现一下吧？哪怕安慰一下天阔。
那天下午，江雪闻讯第一时间跑向天阔宿舍和宣传部，最后，在一个偏僻的自习教室找到他。
天阔一个人静立窗前，对着夕阳沉思的背影，成为江雪东大四年最难忘的瞬间之一。
当时，她就这样安静地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天阔高大的背影；一直到夕阳西下，晚霞消失不见，她才默默地走上前，走到她的天哥身边，轻轻地将小手放在他撑在窗台的右手背上。
手心贴手背。
争吵只是个导火索：江雪这才知道，由于钱校长的亲自过问与关注，学生会上下对整个宣传部，特别是对杂志社私下的嫉妒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很多人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旁观着；更多人？干脆成为传谣者：什么这是宣传部与外联部的林晨枫的内幕交易，拿着公众资源给自己贴金，企图把林晨枫变成第二个楚天阔（二年级就当上正部长、学生会常委）；什么楚天阔开始觊觎学生会主席小卢的位子，幸好这次张榛出手煞了一下楚天阔的风头，不然宣传部还以为他们可以在学生会风云独霸天下……
什么难听的话都有。简直就是鲁迅先生当年痛斥的看客心态与嘴脸1990年代的翻版。《围墙》创刊号终于问世的兴奋劲而尚未完全过去，一夜之间，风波乍起，风浪不止，小姑娘第一次真正感到世事艰辛。
原来，很多事情不是四人齐心就能轻松搞定的：
且，一本小小的杂志就能让万众齐心吗？
天色灰暗，寒风乍起，天阔蓦地感到江雪手心里传来的温暖。他当然知道，小姑娘在他身后站了许久许久——
几乎江雪一出现，他就立刻感受到了她焦急关切的气息与目光。尽管她什么都没说，他也没有转过身面对她：
天阔已明白，小姑娘无言的目光与陪伴，给了自己多大的慰藉。
良久。天阔才转过身来：
只见米色高领针织衫，黑呢子长裙，扎着两只高高的马尾巴、近在咫尺的江雪，还穿着秋天的盛装，静立窗前，夕阳西照，宛如人在画中……
美则美矣，却不能完全抵挡现实的冬风。
是的，江城入冬了；东大，已经入冬了。
天阔默默地把外套脱下，披到江雪身上、贴紧，瞥见窗外朦胧的红月亮，才猛然想起，江雪一直陪着他，陪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