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交心三人行
“因为失恋?反正这会子没人,讲讲你的故事吧。”
这会子?
我心一动,其实白天这里也常常是二人世界:
罗工每天一早进办公室蜻蜓点水一下,就飘到三楼管道组去了。小陶?除了发工资那天准到,平时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哈哈。谁没点故事?这年头,有志不在身高啊……”我只能避重就轻。最近趁平台无人时,师傅就一度贴着我肩膀,叫喊着“要与天阔试比高”。
其实我早目测过,师傅够高挑,比江雪稍稍高一丁点,应该有168左右,可比我还是低了快半头。从此,“有志不在身高”,成了我对师傅的日常性安慰用语。
“你不就比我高那么点吗?可我腿长呀,我穿3尺25的裤子,你呢?”
师傅简直比上次还可爱,居然要秀长腿了?
我刹那间心跳脸红:难道,非要抱着你比才死心?!
“可能我走路没挺直腰,不显吧。”有海拔183的高放领衔四人组,180的我从没感觉到自己的高度。
“不会吧,受过一两次挫折,就没法挺胸抬头了?”干脆扔掉师傅派头,茹钰拿出电台知心大姐风度,客串挖土机,要挖出废墟下真实的楚天阔:
“初恋,谁都刻骨铭心,可你真要一直抱着不放吗?”
话虽生猛,看得出师傅开始脸红心跳:就是。怎么一点都不注意节奏控制,就这样直奔主题?
“你不也是吗?难道,你就那么爱他?”
我震惊于自己反客为主。且,这么单刀直入!
关于这个美丽的单身女人,她的故事厂里一直有众多版本流传,甚至,人人都是编剧,一人就有一个版。
今天,我,楚天阔,能有幸听到原版吗?
茹钰师傅也傻了。
梨啃了一半,就自由落体,摔了个魂飞魄散。
去年开始,厂里有人叫她茹工了。她嘴上笑答,可心底却在叹气:女工程师?简直=女工+陈尸。
这,就是她5年大厂婚恋的心灵定义。
听完我沉默半晌:“……那后来,判了他几年?”
“……5年。”
“不会吧?挪用公款80万炒股而已,又归还一大半,判得太重了点吧?——你们完全可以上诉啊?”
“他不让啊!既然承认了,当然全担下来。”
“怎么这样?厂长儿子也没为他活动?”
茹钰眼中一丝罕见的恨意闪过:
“他是心甘情愿掺乎进去。这回他顶了,下次人家还不还个更大人情!真是搞财务的,算得真精。可人家不傻,你乐意顶罪就好,多一年少一年都那么回事。再查谁知道还会查出什么来!可他怎么不为我想想,新婚半年,我又刚怀了孩子……”
我心一热,各版本里,怎么都没听说这一出?
“那些天,我情绪很差。我妈有空就陪我去散心。那晚在广场上,正好碰到一群小孩在溜冰,横冲直撞的,一不小心就把我撞倒……”
后来她每天晨跑,都要绕开体育馆那个广场……
师傅脸色惨白,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赶紧递上纸巾,轻拍着她颤抖的肩头。只能点到为止了。现在。
停了好一会儿,茹钰才续道:
“醒来后,我完全傻了。一出院,我就去看他,正式提出分手。看得出他也很伤心。临走又哀求我,说出来后,我还是一个人的话,能不能再给他个机会。看他那样,我心一软,就答应了。”
顿了顿,她补充,“还有半年就到了……”
“都快四年了啊?你为什么不?——难道您还爱着他、等着他?”我腾地站起,椅子差点来了个凭空翻。——为抹杀刚才的想法,和刚才的我划清界限;我激动的幅度有点夸大。
茹钰一震,忙摇头:“可能,还没碰到合适的吧!”
“以师傅你的条件,难道还会——”
我不识时务地追杀。tmd,俺想知道的也太多了吧?
终于,茹钰泪如泉涌,转过头去:
“……你不知道,这几年,只要厂里有人靠近我,就会被警告——再说,我从小就在这大院里长大的,接触的都是厂里人,人家都知道大概,哪还敢碰我啊……”
空降兵楚天阔先生当然不知道水有多深:
前年,对面兄弟厂的李工不就这样吗?开始不知深浅,每天下班还来车间接茹钰,殷勤得不行,颇有些沉醉不知归路的势头;
然而,误入藕花深处的后果?当然是惊起一滩鸥鹭:他新买的单车一个月内“无端端”粉碎性骨折两回……很快,避女人都唯恐不及啊——
安全第一,美女第二。
这就是大厂潜规则。
前夫算准茹钰既然无人敢问津,那只能等待他王者归来啦——这么好的女人,他怎么会轻易斩仓?
他就没为茹钰想过:这几年,她该有多难熬?
我热血上涌,冲上前握住师傅的手:
“那,您到时真会和他和好吗?”
“……这几年,除了玩命工作,我也看了很多书,想了很多,想通了一点,就是孩子平安出生,我们也没法再过下去,我跟他,根本就是两种人。”
茹钰抬起头来看着我,眼角还闪着泪光。她悄然握紧我的手,轻声道:憋了三年多,总算把心里话都倒了出来,痛快多了。谢谢你,天阔。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松开双手。
师傅刚收到风声:新年后,大院将有10个专业厂厂长与分公司经理正式换将。现在就要进入过渡阶段了。涂装厂这边,接任的第一副厂长姓罗,据说是隔壁兄弟厂的总工程师,下周就要到位。
这回,老厂长化妆技巧总算到了有效期。他儿子也变成没油上的机器。
但茹钰心里的石头……并没完全放下。
静夜里,她时常提醒自己,别和我走得太近,以免害了他。她发现自己很矛盾:
她真怕会控制不住自己和徒弟发生什么,同时呢,又担心自己太压抑,最后什么都没发生。
茹钰悄悄抬起头,捕捉我的神情。
我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眼前的师傅,年龄比江雪大得多,看上去却更像个弱女子,谁知道她内心竟如此刚毅:纵然看遍微雨燕双飞,她依然落花人独立。
我,当然也是伤心人,也曾让痛苦独自吞噬心灵。痛苦当然无从比较,可身边有人比你更无助,你的痛苦会不会因此削弱?甚至从中超脱,进而拥有抚慰别人的力量?
“对了,师傅,你可以考研啊!不管怎样,先离开这里再说!啊?”离开就是解脱,试着自己去生活!
金蝉脱壳,在我本是虚招;
师傅化为实招,又有何妨?
“我试过,可书都看不下去。特别是政治课本……跟现实一联系,简直就——除非你决心做个不真实的人,说一套做一套。可惜,我做不来。”
现实就这样无处可逃。茹钰开始认命了。
我一时默然。我们四个创办《围墙》,也是为反思现行教育模式。然而,我也差点成了体制内的受益者——和江雪双双保送上研,不用再受考试毒害。(我一同室好友当年考研,就是政治科差几分导致总分没到线,最后,只好去南方流浪打工……)
一入大厂深似海。
掉进沙丁鱼群,我知道,在这里不会有任何前程。我很快找到出口——溜到大院图书馆或溜回办公室去写咱的东大往事。难道,不胜过日夜对着机器?
有时我也笑自己,回忆录从二十出头开始?
多亏王小波那句:“一个人光有今生此世是不够,他还应拥有想像的世界。”一下触动了我:为什么不能来料加工,干脆把东大往事升华成青春小说呢?
我告诉师傅,最近出了个王小波,值得一看。特别是《黄金时代》和《寻找无双》。
推荐小波,附加值很多,妙处简直难与君说。
“那你有他的书吗?“女人眼睛一亮:”你推荐肯定错不了。回头借我看看吧?”貌似钱钟书说过,男人女人之间,借书是最好的理由。因为最不露痕迹。
火花越聚越多,茹钰声音听上去简直有些快活。
我也明白,其实除了四人组的最后悲惨结局,没什么不可以跟师傅说的。
这个中秋,月光有点清淡,
夜宴到后来,也有点凄凉,
可你怎么知道,明天一觉醒来,
床前不会升起一枚甜甜的红太阳?
……
楼下机器声突然响起,清晨的阳光,把茹钰从梦想照进现实。
我下意识看了下手表。长短针正好成上下180°。
天,我们居然聊了整整一个通宵!
且,一点困意、倦意都没有。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办公室通宵了:
上周我就在这里写了一晚上东大四人组往事,直写到歌未尽、东方白。
我人生第一次跟女生通宵,就是和江雪一起:
那是1994年6月17日凌晨2点,我们在江雪家的书房里,看美国世界杯第一场比赛直播,芝加哥战士体育场,卫冕冠军德国队1:0力克玻利维亚。高老大和林晨枫都意犹未尽,于是大家一起侃球到天明。
此后,世界杯、欧洲杯、加上创办围墙杂志、生日欢聚等,多少个通宵达旦的长夜,几乎成了东大四人组的青春标签之一。
但今天,是我和茹钰两个人一起……
两个人的通宵,女主角却不是江雪:又意味着什么?
我吐了下舌头,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此时的感受:
惊喜?温馨?甜蜜?还是若有所失?是的——通宵都没打通最后最重要的一关……我赶紧甩甩头,觉得这样想未免是对师傅的亵渎。
师傅也在暗自感叹:自己前世做了什么好事,修来一个这么好的弟子。可即使这样,也很快要失去了……
茹钰咬咬牙,突然非常认真地看着我:
“天阔,很高兴能和你今晚坐在这里,也许,这是师傅几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但我还是要跟你说清楚——有人在编排我们……
都这样了,我怕什么闲话?但你不一样啊,还要恋爱结婚,我不能连累你。当然,我还是你师傅,但工作以外……你明白吗?”
其实,真正不明白的是女人:
冰川纪都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啊……那些人也太无聊了吧!”女人认真的样子很好看,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悦耳,可惜说出的话……不是很中听啊。
我其实惊喜多过气愤:咱跟师傅都理念先行了?
那几时实操一下?
我差点冲口而出:干脆,我们轰轰烈烈来一场吧,让他们做一回预言家。
正好咱女单身男未婚,就来真格——东大游过来的小鳟鱼,才不管你国企大院那套自产自销的潜规则!
如此,这个夜晚就不再有遗憾——成了最好的铺垫。
可一想到小鳟鱼,即想到江雪,我顿时羞愧得不行:
刚站起身想握着对面师傅的手,又僵在半空,只好缓缓地坐回来。
茹钰摇摇头,深深地看着我,语气中的无奈溢于言表:“大厂水深。不是你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能看透的。今晚,你记住也好,最好——你忘掉。”
敢情师傅把自己当天上的一片云了。我大笑:
“搞半天,晚上隔两张桌子,白天就是楚河汉界啊!”
我很男人地潇洒挥别彩云间,心里却在盘算,如何与时俱进,把鸿门宴一举改造成鸿门艳?
投资上千万的偌大涂装线都可以改造,不是吗?
只要你想。明天会更好。不是吗?
那首歌,我们从小就会唱: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你的梦。
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现在也该实践一把了。
我真洋洋得意地想着,茹钰脸色却蓦地变了,她心中隐隐作痛,咬紧唇皮:
“那,让我们,从今晚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