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朝灵渊的话，示真又道了一句佛号。
“梨家知礼。”
“知礼，亦或者妄行？”朝灵渊笑问一句，看向水榭东南角。
彼处走出一个女子，剑袍束发，面容冷厉，语气强势：“道友远道而来，舟车疲惫，应当在梨家小住几日，以尽地主之谊。”
“哦？”执扇者向道缘城主深深一眼，“看来这道缘城，确实已经信梨了。”
示真闭目不言，捻动佛珠，静默无声，周身气息全然融入无处不在的木属灵气。即便是朝灵渊，也无法轻易锁定他的存在。
与此同时，心华亭外水榭周围，升起了一道青叶屏障，隔绝内外天地。
梨长忆单足踏于栏杆之上，一手握剑柄，一手握剑鞘，一身剑意凛然。
以朝灵渊所在心华亭为中心，梨长忆占据东南角，而西北方亦出现一人。只看其相貌与梨长忆、梨晚星各有相似，便可知其正是梨家现任家主，梨忆泽。
道缘城非攻伐之地，剑修者寥寥。除却孤山剑主，便以梨家三剑最负盛名。双子一者创风雨剑法，一者创飘零剑法，又有其后人梨晚星将两种剑法合二为一，继续改进。分为妙品，合则至逸品七阶。
“梨家既有四位四境，何不皆上，莫非是知晓在下手无缚鸡之力，不愿大材小用？”朝灵渊笑道。
梨忆泽一把长髯在风雨异象中缓缓飘动，其神态温和，语气亦是真诚而恭敬：“对于毒道大家，梨家自是不敢轻忽。只是家中事务繁忙，其他人不可抽身来迎接贵客。此失礼之处，还要请阁下多多体谅。”
在一个掌握奇毒的修士面前，人数并没有意义。反而他们姐弟乃是双生子，心间自有灵犀，默契绝非常人可比，哪怕是血脉亲子梨晚星，亦跟不上他们的配合。
朝灵渊忽然叹了一口气。
梨长忆、梨忆泽拔剑，青紫两色剑锋出鞘。
刹那间剑意横扫水榭楼台，风雨大作，花叶飘零，池水幽幽，构成一幅凄凄风雨图。而示真周身佛光华亮，法相现身，罩住心华亭。
佛者终于开口。
“施主若能安心留在此地修行，贫僧可保施主性命无忧。”
“曾经有很多人说想要我的性命，但他们都失败了，而你们……”朝灵渊起身走出法相庇护范围，任由蕴含剑意的凄风冷雨威逼而来，话再出口，却是比梨长忆更多几分傲慢，“大概也不会是例外。”
一条水龙自他的扇面腾出，三丈龙身向天一啸，流水柔韧，烟云飘渺，却是架住了一隅风雨。
南州天容山专属法宝，逸品七阶，盘龙隐扇。
佛者眼底掠过一丝犹疑。
若是将南州牵扯进来，并非是“主人”所乐见的结果。南州局势太复杂，天容山地位微妙，太容易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然而他的多思并不能改变什么。
残剑悬在腰间，朝灵渊在用盘龙隐扇抵挡四境剑道的攻势之后没有触碰它，反而拿出了一卷书。
在修真界足可匹敌仙器的人族至宝。
山河书。
示真与梨家剑修并不认识这本伤痕累累的书，但他们都清晰地感知到这本书中蕴含的巨大能量。
朝灵渊捏碎一把灵珠，灵气入体转化为精纯灵力，在消散之前被迅速注入山河书，随即一座散发巍峨亘古气息的四方鼎出现在水榭之上。
山河定鼎。
在场所有人皆觉身负重山之力，足下生根，如陷泥淖，动弹不得。风雨如坠，直入池水之中，竟是不生半点波澜。
绝佳的控水之能，以及强大未知的法宝。
梨家剑修心中暗惊，又按住了腰间锦囊，只待朝灵渊出手便可反击。
“未至五境，不成剑域，凭何手段来留人呢？”朝灵渊淡淡一语，随即在众目睽睽中，不紧不慢地迈步向外走去，却是没有动手的意愿。
梨长忆看向示真；示真神色变化，目光掠过空中张牙舞爪的水龙，又落在石桌上已然散发袅袅黑烟的茶盏，手抬起又放下，陷入两难。
最终，直到朝灵渊走出梨家藤叶门，他依旧没有动手。
院中传来一声叹息。
青帝五十六层。
照羽方才动念，意欲往梨家一探，便察觉一道剑意自下而上，裹挟无尽杀意，穿越青帝重重叶面，直逼自己而来。
四境剑修，五境剑意。
越境之招。
青帝对这道剑招视而不见，任由兵戈剑意在树身穿梭，转眼时间，剑意凝实而化的峭壁已经层涌而上，浮出地面。
语应寒剑域荡开，雨新荷长剑出鞘，却是不曾提防此道剑招宛如破空之速，后发之招，竟是来不及完全拦截。峭壁破地而出，似是要在这草木之地形成孤峭之峰，药圃魔化灵药亦受灭顶之灾。
照羽拂袖一振，奇特金线纹路明亮，青帝之上，精纯木属灵气尽起响应，化作一条条碧绿绳索，穿梭往来，竟是强行牵引语应寒剑域之力、雨新荷孤山剑意，形成一座玉山，重重落下！
而后这孤峭之峰竟是被生生压回了青帝青叶构成的地面之下。
语应寒和雨新荷各自惊异地看向照羽。
牵引旁人剑域与剑意为己用，甚至没有引起剑域与剑意的本能反击，此事前所未闻！
若是他们曾见证苦槐山之战，便会意识到此举与化羲和真火为链阻止地裂之举别无二致。只不过彼时照羽施展此法并不算吃力，如今状况却是大不如前，仅仅是一次动作，就让他体内不多的灵力剧烈损耗。
在玉山几乎要将五十六层密密麻麻的药圃防护也一起碾碎之前，照羽猛然一握拳，遏止了玉山下沉的趋势。而后碧色绳索如流散去，玉山亦重新分化为剑域与剑意。失去照羽的控制，两种来源截然不同的力量当即发生碰撞，所幸语应寒和雨新荷都时刻关注自身力量，在造成更大的破坏之前已经控制住局面。
“毁药，还是要杀人？”雨新荷拧着眉走到照羽身边，警惕地在周围布下一道道剑气。
照羽侧耳细听，而后回答道：“是杀人剑。”
“陌生的剑意，虽然同属山之道，但比我的孤山剑要多几分阴寒邪祟意味，品阶也在《孤山剑法》之上。只是……似乎不像中州的手段。”
被禁言的语应寒动了动手指，灵力自指尖泄出：“并非来自北州。”
雨新荷立时恍然，道：“西州，啧。”
不知为何，潜藏暗中的敌人没有继续出手。照羽看了眼地上越发青翠的绿叶，举步向更高层而去。雨新荷本以为他要回梨家找朋友，见他依旧向前，一时怔愣后立刻跟上。
在第五十七层时，他们遭遇了两道相同的剑意。他们用了相同的方式解决，这是最省力的方式，唯独消耗的是照羽的灵力。但是在这等灵气浓郁的环境下，灵力反而是最不缺的。
然后是五十八层，五十九层，六十层……
当到了连雨新荷也需要止步的第六十一层，照羽体内原本灵力已经被消耗得一干二净。此时此刻充盈体内的灵力皆是来自于青帝之内的精纯木属灵气。即便是语应寒也意识到对方的消耗意图，但照羽既没有接受他与雨新荷递出的灵珠和回气丹药，也没有停下吸纳灵气的速度。
三十二道五境剑意再次逼命而来。
这次照羽已经不能完全挡下所有的剑意，语应寒和雨新荷各自接触到这种孤峭般的剑意，才发觉这剑意分明死物。但照羽的应对却越来越不轻松，不仅仅是因为剑意数量增加，似乎还因为其它什么原因。但很显然，照羽没有解释的意愿。
“有人提早布下了剑意，只待再次催动。”雨新荷道，“每一道剑意都是一模一样，绝非剑符能造成的结果，可是阵法效果？”
照羽不经心地点头。
在照羽灵力耗空之后，语应寒终于能说话：“一模一样的剑意，能有几道起作用？相同的剑意，破了一道就知道如何破第二道。这分明是无用功。”
照羽垂首凝视足下已经鲜活到宛如人体经脉在跳动的叶脉，在孤峭剑意被打散后，有一种细微的变故正在发生。
雨新荷为语应寒的话皱眉：“第一道确实是杀人剑，至于之后的，伪冒之物罢了。但这些剑意很特殊，恐怕有什么特别的用处。莫非是针对这些魔化草药而来？但现在已经是六十一层，这里是城主府的归属。我们……城主并没有打算种什么魔化草药。”
语应寒被驳话后面露怒色，但没有发作，只是忽而心血来潮，随手甩了一个天赋术法到弥散的剑意上，随即低声惊呼：“怨气！”
“什么？”雨新荷疑惑地看向他。
“好强烈的怨气，这种剑意果真是来自于西州。不，不止剑意，连这剑阵都是来自于是西州，所以能吸纳此地诡异灵气。除了西州，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东西存在如此深厚的凶厉、嗜血的怨气。”语应寒捂着头道。
“你能从溃散剑意中感应到这种东西？”雨新荷显然很意外。
剑意固然是意境之剑道凝实，但往往只能反应出施招者在这一刻的心境；强大的剑修能在剑意中留下更多的东西。但这些所谓的五境剑意，本身是四境剑修施展，加之其被剑阵复刻的特性，其中真正与“意”相关的东西并不多——所以连他这个四境剑修都能在有所准备后做出应对。
这并非是寻常人能做到的。雨新荷开始更改对语应寒的印象，这个境界不稳的五境剑修，似乎也不是什么花架子。
语应寒冷冷看了他一眼，眉眼间流露几分烦躁，但仍旧是回答了他的问题：“灵族天赋。需要彻底抹消这些剑意留下的怨气影响，否则连这一层的灵药也都会被魔化，想必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仅仅是借我们的力量魔化其它几家种下的灵药？恐怕没有那么简单。”雨新荷多看了他几眼，“你的情绪不对，莫非灵族也会被影响？”
“我不知道。”语应寒话是如此，已然原地盘膝打坐，意欲控制躁动的心念。作为知情感意天赋的载体，他对这种环境格外敏感。
“阁下身怀两大真火，可能用来消除祸患？”雨新荷问照羽。方才他已经见识过羲和真火与洞玄真火的强大，而在面对这等怨气邪祟，显然真火是最好的解决手段。
“物极必反。”照羽却答了一句完全不相关的话。
“何意？”雨新荷似乎察觉到什么，脚步挪向语应寒，传送符已然捏在指尖。
照羽张开手，金红色与青蓝色两种火焰浮现，却显得格外微弱。仿佛风一吹就会熄灭。饶是不了解真火的人也能看出它们已经无法发挥作用。
“怎会如此？”雨新荷皱眉道。
“木灵气太浓。”照羽道。
“但天地间九大真火，岂会受元气浓度影响？”雨新荷面露疑惑。九大真火能在世间万火中脱颖而出，自然有其强大之处。何况木本生火，怎有可能出现木灵气太浓而真火无法作用的荒诞情况？
照羽显得很平静，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没有真火护身，没有本命剑随行，他等于失去了面对天道的最大底牌。
“不是它们，是我。”
雨新荷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看见照羽托着两团真火的那只手上竟是有褐色纹路蔓延，五指延伸出一根根表面粗砺的树枝，将真火团团包容其中。很快，真火的光芒就被完全掩盖。
“你！你是灵族！”雨新荷惊愕地瞪大双眼，仿佛是第一次看见灵族一般瞪着照羽。
此前他已经有心理准备，照羽固然修为不显，但能接下示真的伏魔杵，必然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再加上羲和真火这种只存在于魂灵最光明的人身上的力量所验证，他才敢于将信任托付。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照羽是人族。
灵族固然与人族关系紧密，但终究是非我族类！与妖族更是只有一线之隔！连示真这种强大的人族佛修都会被所谓最亲近人族的青帝蛊惑，他要如何去信任一个异族？
语应寒冷哼一声：“何必这副作态。前辈对人族的容忍度远高于灵族，你没有发觉吗？”
他如此一说，雨新荷方才注意这一点，以及语应寒对照羽的称呼。语应寒固然在他眼中算不得合格的剑修，但能被语应寒称为前辈，这位……羲和真火的宿主，来历果真不一般。
这份不一般，将会为道缘城带来幸运亦或者是不幸呢？雨新荷不知。而他也没有时间再花在这些远虑上，更严重的问题就在面前：“此地灵药关系整个中州的高阶丹药供给，若是出了差池，后果相当严重。”
灵药生长本就需要漫长的时间与严苛的环境，道缘城树冠部分的药圃中包含的灵药至少都是百年起步，最重要的是种类珍稀，许多都是外界难得一见的珍品。一旦此地出事，横连山脉与寒江关的局势都会受影响。
如此重要的地方，原本有劫尽般若阵和一位城主守护，青帝领域的止戈之效，加上其位处中州腹地，本不会出问题。但如今劫尽般若阵出现漏洞，城主立场不明，青帝领域亦有破绽。
一着不慎，异族得利。
照羽覆手收起真火：“这具躯体已经无法承载真火，强行运使只会导致失控。青帝为木，羲和会将其焚烧殆尽。”
那你呢？你身为木属灵族，如何能驭使本性相克的羲和真火？雨新荷下意识想问，却知道交浅不可言深，只静待接下来的话。
“自己小心。”
照羽很是难得地对语应寒提醒了一句，然后走向青帝六十一层的中央——树身所在之地。
他抬起手，织金红缎随他动作微微下滑，露出宛如焦木般的手腕与小臂，而这焦木之态正在向手掌蔓延。语应寒莫名打了个冷颤，宛如感同身受般握住自己的小臂。所幸，除了最开始那一点毒性以外，此地只在情绪上对他造成了影响。
满溢各色药香的空炁中似乎弥漫着一股焦裂而馥郁的香气，在雨新荷透过重重药香辨认出照羽的本体之前，照羽已经开始了他的动作。
随着他的手掌覆盖在青帝庞大树干上宛如人眼的一道罅隙上，语应寒猛然起身，拉着雨新荷连连倒退至青帝边缘。雨新荷不必他解释，已经感应到一股先前不曾察觉，此时却格外明显的奇特意识正在被强行拉扯向树干处。准确的说，是照羽掌下那道甚至没有被他完全覆盖的罅隙。
那种悬浮在空炁中，隐藏于青叶间的淡灰色絮状雾气绵绵不绝地涌入照羽的体内，带去无穷尽的阴冷、怨恨、血腥、贪婪。
“以身纳怨。”语应寒僵硬地说道，“即便是对于他而言，也是相当大的负担。”
“他是打算吸纳全部的怨气后再用羲和真火处理？”
“怨气从来都不是羲和真火起效的范畴，中州人族连这种基本常识都不懂吗？九大真火中能洗涤怨气的真火有三种，除了洞玄真火以外，最有用的是佛脉之火。”语应寒没好气地瞪了雨新荷一眼。
“红莲业火？！”雨新荷愣了一下，“他究竟是什么来头，三种真火傍身，就算是传说中的羁羽剑主也不过得到了四种真火而已。”
“你不是已经说了？”
“什……”
雨新荷随即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才开口：“几日前天澜城方向有剑道异象……”
“羁羽剑主偏爱人族，当年那位如此，如今这位同样如此。”语应寒皱着眉注视着远处正宛不断脱落树皮的树干，“你需要考虑的仅仅是他的身份吗？”
“当然不是，”在这个问题上雨新荷自然比语应寒更敏锐，“只是没想到终究还是和剑宗扯上了关系。既然他是羁羽剑主，城主或许能够回心转意，而不是继续沉沦。”
照羽听不到远处两人的交流，他所有心神都汇聚在青帝身上。怨气固然影响极大，但青帝本身的问题更严重。
唯有来到树冠处，远离地气影响的地方，他才能摆脱大地的影响去探索青帝的内部。这足以支撑道缘城在其上长治久安的“青帝”，内部已经被那些由叶脉流入经络的“树液”腐蚀到千疮百孔。“树液”已经浸染整棵青帝，在神识洞视下，黑成为了这里的主色调。不需要三百年，这里就会崩塌。而现在随着怨气穿越树身，厚如城墙的树皮正在不断剥落，随即重重砸落在满地药圃的防护结界上。霎时间六十一层的内圈满是灵光闪耀，结界波动。
而在树身最深处，本该是青色的心脏外裹腹着一层厚重的灰翳，唯独有一点橘色的光巍巍而颤颤，一路循着照羽探入的神识而来，最后化作一片青玉叶，悬浮在照羽的面前。
漫长岁月过去，人族在这里休养生息，供奉青帝，让这具本该在天道下泯然如凡木的大妖尸骸得到神道之力滋养，重新凝聚出一个“树之心”。这才是所谓青帝止戈领域能存在的真正原因。
照羽衣袍上金色纹路上霎时浮现一股如烟缥缈淡淡微光，若是有人能透过浓如实质的怨气，可以看见这微光乃是由细细密密的剑气组成。这剑气与照羽曾经施展的剑招截然不同，更幽邈，更飘逸，更虚无。但很快，这股剑气浮雾又消弥无痕。唯有照羽知道它的存在。
而这枚险些触发剑气浮雾反击的青玉叶，是树之心的求助。
向它唯一能接触到的“同族”求助。
它眷顾着整座道缘城，它信赖的人类为它带来了太多的痛苦，但它依旧想要保护栖居在它身上的所有生灵。
它传达出它的盼望。
照羽的目光在剥落树皮后显得黑白斑驳的树身上逡巡，而他已经完全焦枯的手掌正在青玉叶中流淌出的青色雾气包裹下缓缓恢复成正常人族的模样。
“我会救你。”
照羽做出承诺。然后将青玉叶拨回它的来处，在吸收完所有的嗜血怨气后收回了手。
左臂异常沉重，短时间内，他无法再动用这条封存着数量可观的怨气的手臂。这种怨气很奇特，沾染了血腥、魔气，和人情。若非他同时掌握着红莲业火、羲和真火与洞玄真火，每一种构成部分都会对他造成致命的影响。
天道。
如此恰到好处。
照羽垂下眼帘，青蓝色火焰在他耳畔微微跳动，传递来朝灵渊的讯息。
“三十三层，第七叶，白石居。带上语应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