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天，隐约之间回想起来了一个半夜在窗边翻着竹简，挑灯夜读的少年。
一个恍惚，又好似想起了某个夜晚见到一篇圣贤文章，就肃然起敬，对天发誓，世间定该如此般的青年。
然后，数年苦读，终中进士，竖朝为官，意气风发的青年。
又好似想起了某个，刚踏入官场，还怀抱着实现满腔壮志，却苦于各种勾心斗角，利益相关。
最终不得脱身，反倒深陷其中，已失风采的年轻官员。
还有梦想彻底破碎之后，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只顾得往上爬，不顾底层死活，也同那些官僚一般的中年时期。
最后，他看到了那个已然大权在握，尊为文官之首的老者。
老者缓缓与当年的那个挑灯夜读的少年重合。
与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重合。
与那个风采不再的年轻官员重合。
与那个只顾得往上爬的中年重合。
与那个已然站在权力巅峰志得意满的老者重合。
他回过了神，看到了现在这个狼狈的自己。
他看着天，又好似看着自己，又好似看着夏朝。
最终，他直起了身形，缓缓将腰间的长剑拔了出来。
苍老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毅然的将之举高，也不忘同时大声喊道：“老将军，我先去，为各位探路矣！！”话落。
噗哧一声，血染文袍。
噗，徐恒一枪贯穿了面前这个年轻敌将。
他深陷战阵之中，周围全是震天的喊杀声。
因此，并没有听到老者在城头上的大喊。
将那位年轻将领的尸体挑落下马，徐恒继续打马冲杀。
只不过他的面色微微苍白，浑身染血，气喘吁吁。
身上亦有十数道伤口在渗着血，胯下的老马也是跟随着不断喷吐着热气。
他老了，他身下的这匹马也老了，气力总归是比不上年轻人的。
“呼呼呼……”他回首喘了几口气，现在依然能跟随在他身后的黑甲士卒，不过寥寥百余人了。
当！
一枪挑飞了一只射来的羽箭。
“诸将士，随我杀——”徐恒鼓荡气力，又是一声高喝之后，双腿一家马腹。
再次杀入了敌阵军中。
他仿佛回想起了。少时的他。
数个时辰之后，战场之上一声轰响。
徐恒看着身下这匹陪伴自己也有三旬多年的老伙计，如今却已奄奄一息的跪趴在尽是血肉残肢的土地上。
伸手摸了摸，他没有站起来。
一是，他腿因为竭力的老马给压断了。
二来也是，他已经没有了力气，根本无法挣脱出来。
此时，一位雄壮魁梧的敌将，上来就是一声大贺伴随着长刀落向徐恒。
徐恒望着这兜头盖脸披下来的长刀，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将长枪抡起，狠狠抽向那长刀的刀杆，试图将之抽离原有的路线。
魁梧将领大笑一声：“哈哈，来的好！”
当！噌……噌当啷噌……
两件长兵碰撞在了一起，但让双方都没想到的是，既没被枪打开，也没被刀斩落。
反而一时之间，两兵绞在了一起，谁也没压过谁。
魁梧敌将见此，面色一凝，双膀一晃，双手用力将刀往前一压。
徐恒终是老了，也战了数个时辰，气力早已耗了个完全。
所以，他双手不断颤抖，长枪缓缓被刀压迫得贴近自身。
咔嚓噗——
最终，咔嚓一声，长枪断裂，利器入肉的声音瞬间响彻。
徐恒垂下了苍老的头颅，看着胸前那被劈开的巨大口子，嘴唇不由得蠕动了几下。
“陛下，老臣无能，终是未有完成陛下之愿……唉……”
花白染血的发丝杂乱的粘贴在面颊上，鲜红的颜色，模糊了双眼。
在朦胧之间，他好像回忆起来了，曾经少时与一位公子于月下石桌共饮畅聊未来之志的场景。
“哈哈，徐兄，以后何般志向啊？”
醉醺醺的少年抬起头，看着对面同样有些许微醺的青年。
笑道：“我之志向，征南平西扫北大将军也！”
“哈哈哈哈！”青年闻言大笑起来：“据我所知，大夏历来可无这般职务啊，徐兄莫不是欺我无知，欲诓骗于我？”
“哼哼，你这就不知了，朝廷虽无此衔，却是因历来并无人做到此等壮举，但我若做到此等壮举，那不就有了嘛。”话罢，少年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而对面的青年，则是听完此话便呆愣在了原处，就连手上刚端起的酒杯也是滞在了半空。
忽而青年朗声笑道：“哈哈哈，好一个‘但我若做到此等壮举，那不就有了嘛’！”
“徐兄，你未来定能实现心中之志的，我在此便提前贺你一杯了！”青年淡笑着端起酒杯，敬向了对面的少年。
“哈哈，那就多谢你的提前祝贺了，不过你也不能光说我啊，你也得说说你自己的志向吧。”
“我的志向呀？”青年摩挲着下巴，思考了片刻，而后笑着道：
“我的志向，愿寰宇之内，皆归大夏之土，天下之民无饥苦，有衣食。能行那圣贤华章所载的夜不闭户之举。”
“哈哈，你这般志向比我还要猖狂啊，若你早亡实现不了该如何？”
“那你帮我去实现呗！”青年戏言道。
“好，若那时我尚存，定帮你去完成此愿。”少年面色郑重。
“嗯？”青年一愣，完全没想到少年会这样回答。
“哈哈，跟你开玩笑的呢，这么大的宏愿，先贤都无一实现便故矣，又岂是我等走卒能实现的！”
“也对。”青年反应过来，笑着答了一句。
“来来来，继续饮，今时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后来，徐恒方知，与他共饮谈天的好友，正是当朝皇子。
也是上任，宣景皇帝。
他艰难的抬头看向对面将领，笑着自语：“老喽，老喽，不中用喽，连个年轻人都挡不下！”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缓慢。
直至……彻底消失。
敌将看着那颗缓缓垂落智兄前的苍老头颅，双臂用力，将长刀抽出。
顿时，噗的一声，一股热血自徐恒胸腔内喷薄而出。
敌将收刀，往四下看去。
他数十万大军的军阵，竟然被这区区五六千人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现在这十万军阵被撕了个四分五裂。
无奈的叹了口气，心中则是对面前这些黑甲升起了丝丝敬意。
“将这一众，好生寻一处安葬起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