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通在旁聆听,亦有所感。他在少林寺时虽没练过《易筋经》,但是天下武功出少林,后至灵鹫宫,见识了诸多逍遥派精妙武学,佛道两者路数迥异,却皆指向人体奥秘与天地至理。此刻他接口道:“大师此言,令周某想起内功心法中讲究的‘运劲成圆,无使断绝’。以往只道是运气法门,如今想来,这‘圆’字,或许亦是佛家圆融无碍之意。真气运行如环无端,心念亦当如此,不滞于物,方能自在。”
王语嫣点头微笑,轻声道:“《易筋经》载‘十二势导引’,看似动功,实则蕴含静定之理。每一势皆要求意念与动作相合,精神内守,这岂非与禅定‘制心一处,无事不办’异曲同工?昔日我……我执着于熟知天下武学,以求克敌,如今思之,已是落入了‘知见障’,反不如这般放下之后,看得更为通透。”她提及往事,神色淡然,已无半分挂碍。
三人在这香烟缭绕之中,将一部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易筋经》,当作佛法公案般探讨剖析,超越了口诀招式的桎梏,直指其心法内核。鸠摩智只觉昔日因强练此经而郁结的若干滞涩之处,竟在这平淡的谈论中悄然化去,体内虽无真气流转,但脸上宝光隐隐,合十赞道:“善哉!今日方知,读经千遍,不如明理一瞬。老衲受教了。”他这话,却是对着王语嫣与周通所说,语气诚恳,再无半分往日狂傲。
桑杰嘉措虽不精武功,但于佛法修为深厚,听他们谈论,也时常插言几句,从佛经奥义角度加以阐释,更令这谈经论道增添了深度。室外风雪呼啸,室内却是一片祥和,智慧之火,仿佛驱散了严冬的酷寒。
如此过了十余日,风雪仍无停歇迹象。丁春秋愈发焦躁,这日竟寻到鸠摩智,直言道:“大轮明王,你久居此地,可知这风雪何时能停?我那外孙女的身子,可拖不得啊!”
鸠摩智知他关心则乱,平静答道:“丁老先生放心,王姑娘虽真气已散,但心性澄明,气血安和,更兼身边之人照料周全,短期内应无大碍。这大雪山的风雪,一旦起来,短则数日,长则月余,非人力可测。急亦无用,反扰了王姑娘的清净。”
丁春秋碰了个软钉子,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回到自己房中,见独孤剑与无心也在,正自默然对坐。丁春秋叹道:“你们两个,年轻力壮,内力也已不俗,一个是嫣儿的徒儿,一个是嫣儿的好友,难道就没办法在这雪中开条路出来?”
独孤剑抬眼,目光如他手中的剑一般冷冽:“雪深过丈,且不停歇,人力有时而穷。强行开路,若遇雪崩,玉石俱焚。”他话语简短,却道尽了现实。
无心也道:“丁老施主,小僧看来,语嫣姐姐似乎……并不焦急。她这般心境,或许正是应对眼下困境的良方。我等若过于躁动,反而不美。”
丁春秋怔了半晌,颓然坐下。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关心则乱罢了。他一生纵横跋扈,何曾这般无力过,如今这一腔关切,竟无处着落,只能学着那无心,在心中默默祷祝,盼着老天爷早日放晴。
王语嫣却似全然不受影响。这日风雪稍小,她又在阿碧陪伴下,立于窗前看山。
“阿碧,你看那山,”王语嫣指着云雾缭绕的须弥山主峰,轻声道,“任它风雪肆虐,我自岿然不动。千年来,它见证了多少人来人往,悲欢离合?我们今日的这点忧急,在它眼中,恐怕也不过是刹那生灭的微尘罢了。”
阿碧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雪山巍峨,确实给人一种沉静而强大的力量。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嫣姐姐说的是。只是……那玉石……”
王语嫣微微一笑,笑容在雪光映照下,清丽难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强求来的,未必是福。如今能在此处,得窥天地壮阔,与高僧论道,明心见性,已是机缘。阿碧,你不觉得,比起恢复武功,能拥有此刻这般平静的心境,更为难得么?”
阿碧望着自家姑娘,忽然觉得,经历这许多变故,王姑娘真的和以前那个只知捧着武功秘籍、为表哥神伤的王家小姐不同了。如今的她,仿佛一块被岁月和磨难细细打磨的美玉,褪去了青涩与依附,散发出内敛而温润的光华。
这时,周通也寻了过来,听到王语嫣最后几句话,笑着道:“嫣妹妹慧根深种,周某佩服。佛家讲‘放下’,嫣妹妹是真放下了。”
王语嫣转头看他,笑道:“周大哥不也一样?昔日少林寺中那个懵懂的小沙弥,如今已是见解超卓的有道之士了。”
周通忙道:“不敢当。皆是因缘造化,得遇明师指点,良友切磋。”他顿了顿,望着窗外,“只待风雪一停,我们便上须弥山。届时,是缘是劫,自有分晓。”
王语嫣也望向那似乎遥不可及的峰顶,目光悠远,不再言语。静室之内,唯闻窗外风雪之声,时紧时慢,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未知篇章,奏响苍茫的序曲。
那卷绣着新月纹样的经书,静静躺在案头。而那玉石图形,则深藏于石嫂怀中。大轮寺,仿佛成了风暴眼中暂时的宁静之地,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风雪止息,等待命运揭开它下一重的面纱。这等待,因着王语嫣的淡然,少了几分焦灼,却多了几分宿命的庄重。
且说大轮寺中,王语嫣、周通等人安然若素,静待天时,另一边的石嫂、崔绿华、卓不凡、乌老大四人,却是心焦如焚,度日如年。那寺中知客僧安排宿处,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或者是无心特意交代,将他们四人安置在与王语嫣等人相隔较远的一处偏院,中间隔着重重殿宇廊庑,往来探看,殊为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