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什么人啊？”
——这是琉夏苏醒之后，开口对竹染说出的第一句话。嗓音婉转，若黄莺出谷。
刚才结束每日例行针灸活动，正依次取回琉夏身上银针的竹染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答道，“你认为什么就是什么。”
琉夏于是故意道，“仇敌？”
此话一出，竹染呼吸顿止，但却没有反驳辩解。只是继续一根根的为琉夏取针，动作细致而轻柔。
琉夏就很失望。
“药浴、针灸……虽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但人家这些日子也是被你占光了便宜。你这样子，等我好起来，既不能杀你以保清白，便也只好做一辈子的冤家对头了……”
努力摒弃掉心中翻涌升腾的，其他比失望更深沉厚重、让人黯然销魂、刺痛锥心却寻不到来源的复杂情感，妖魔界的小公主垂眸叹息。
不同于澜风与生俱来的、带有异域风情的妖娆妩媚、楚楚柔弱，一颦一笑都勾人心魄。也不同于渺落精致无瑕的婉柔秀气，宜喜宜嗔，顾盼含情……
琉夏的容貌天生幼态，气质更和她美貌六界第一、美的宛如天边烈阳、带刺玫瑰的哥哥截然相反，仿佛小小的、纯白的茉莉，又像春日溪林畔悠悠漫步的小鹿。
这一低眸，则更凸显出了一种惹人怜爱的清纯无辜。
“那倒也不错。”竹染倏尔轻笑，风流俊逸中清贵难掩。哪怕不看容颜，谈吐气度亦是顶尖。“不必故意试探，我不想骗你……你遗忘的记忆我已经在想办法恢复，等你想起一切，便是真要杀我……亦无妨。”
琉夏羽睫轻颤：
明白自己这些日子用尽一切可想到、可施行的办法传讯杀阡陌求救的行为早被竹染尽收眼底——所以哥哥都过这么久了还没来接她回家。
少女青葱似的玉手微抬，似无力、又似故意的搭落在竹染腕上……她冰雪聪明，哪怕记忆有失，可身体的本能，内心潜意识里对眼前男子的复杂情愫瞒不了自己……
“竹染……”琉夏闭着眼睛，喃喃说道，“你抱抱我……”
正在收拾针具的竹染身体一僵，嘴上只道，“美人计？”但还是顺从的依言抱起琉夏，给她按揉经络穴道、舒筋活血。
这副情景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实在狎昵，但只有琉夏最是清楚，竹染此刻对她与过往月余时光并无区别，只有小心珍惜而不带丝毫情|欲……
她本该因此而感到庆幸的——哪怕妖魔界民风开放，琉夏也从来不像某些凡间闺秀、仙门圣女般有贞洁大过天的想法。但从小被杀阡陌保护的很好的她，也确实不缺自爱。
可此时……
混沌破碎的记忆不知受了什么莫名触动，倏尔灵光一闪：琉夏眼前朦胧出现一座芳草繁茂，桃李成堆的花林……
她坐在林间最高最大、仿佛已度过千载时光的一颗桃树上摘花。透过火烧云般繁密灿烂的花枝，看见远方有一双同样穿着天水碧色衣衫的男女并肩说笑着往前……失重感骤然传来，琉夏脚下一错，跌落花枝……
而此时，远方的男女也已差不多走到了近前。
有清风拂过，托起琉夏下坠的身躯……风散之时，她也安然落在了地面。只是身体虽已脚踏实地，精神却仿佛还沉浸在刚刚摔下桃树的惊险难以自拔，立足仍然不稳……
竹染便随手取下腰间竹笛，又在她背后支撑片刻。而等琉夏终于回神，抬头便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那个女人是谁？”她冷不丁的开口问道。
竹染不妨刚才短短刹那光阴，琉夏的记忆就突然跳跃到了数百年前他们刚认识时。疑惑的道，“哪个女人？”
他这里最近也没谁有来啊！
“桃花树下，和你站在一起的……”琉夏想了想，略有不甘的补充道，“很漂亮，美的像一场梦……”五官精致毫无瑕疵，简简单单往那一站便黯淡了满山桃李。
比她哥艳极到锋锐、美貌可成兵的容颜要更婉约秀气一点，身姿娉婷袅娜、玲珑优美的也更柔媚。
明眸皓齿，顾盼生姿。虽然行为举止都扮的很成熟端庄，但据琉夏判断，应该是个年纪不大、没经历过太多世事、天性活泼的姑娘。
因为家庭因素，她的审美一向超凡脱俗。男子阳刚俊朗之美便罢，女人中能让琉夏感觉漂亮，还很漂亮的……竹染一听这个形容就明白了。“你说渺落？”
她确实先天就有一张仿佛可以满足世人所有幻想的绝色容颜。
琉夏道，“渺落？那个传说中备受长留上仙疼宠，甚至连神器流光琴都可以拿来博她一笑的女妖？”
“嗯，就是她。”竹染点了点头，随手用法力幻化出了渺落形貌，指予给琉夏看。
听见她这个形容都不生气，看来是对渺落没什么慕艾之思了……琉夏扫了一眼竹染幻化出的渺落容颜，脑海中浮现出场景却是：一个瀑布底下，她在弹琴、竹染在舞剑，渺落拈着糕点，在旁边看……
嗯……以琉夏对自己的了解，当年一见，应是她故意谋划接近，而竹染如此应对，也确实是引起了她更多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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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殿
在竹染偷了琉夏三月有余后，杀阡陌终于在又一次前往密室看妹妹的行动中发现了琉夏丢了的事实……
“幻术？”
妖魔道共主并非浪得虚名，哪怕竹染为了尽量拖延琉夏丢失的真相，不仅在她原先沉眠之地精心造了个血肉傀儡代替，还善加引导冰魄之力做了个降低感知的幻景……但杀阡陌依旧在进入密室后很快发觉出不妥。
“谁？”谁干的？谁那么大胆，敢潜入七杀殿偷人，关键还成功了！
他处心积虑偷走琉夏是想做什么？要挟自己么？那又为何多日不见动静。冰魄还在密室里，那琉夏呢？失去冰魄的先天寒气，她现在是否已然解冻，又、还活着吗？
“春秋不败！”杀阡陌强忍心慌道，“琉夏丢了……去，快派人去找……就是把全六界都给翻过来一遍，也务必要把她给找回来！”
闻讯赶来的春秋不败大声应道：“是！”
………………
找人，是需要技巧的。
在仙魔界找人，则更是技巧繁多。
最基础基本的一招，就是观微术。但杀阡陌已经第一时间尝试过了，不行。于是他决定去寻求专业人士：异朽阁主的帮助。
然后、在刚找到异朽阁处，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七杀圣君就不无惊喜的从异朽君旁边人身上发现了自己失踪妹妹的线索。
“这血脉气息，是琉夏……”以杀阡陌的修为，断不会认错自己血亲气息。只是，那气息却是由花千骨身上传出的。风姿绝艳到雌雄莫辨的男子美眸微眯，“琉夏是你们带走的？”
他从前见过花千骨，还近距离接触过很多次。虽然觉得她像妹妹，但心里其实很清楚花千骨和琉夏毫无关系。而今看来，她二人却似被人以秘法交换了血脉……
是的，琉夏也是有点血脉力量的。因为她和杀阡陌的父辈就是魔界高层，追根溯源几十万年到神纪时代说不准也发达过。只是这血脉绵延到今天，用处已经不大了而已——也就是族中多出俊男美女，青春期普通人比长一点，不容易显老。
而花千骨的血脉，杀阡陌对这方面知识涉猎不多，从前也不太关心，不知来源。但就花千骨本人倾诉，是带剧毒，可致花草枯萎、法宝丧灵的！
七杀圣君银牙紧咬……
是的，六界之大，有本事从七杀殿中悄无声息带人离开的存在，异朽君他毫无疑问就是一个。
至于东方彧卿干这事的动机，杀阡陌其实不太在乎。因为无论出于任何理由，胆敢擅自将琉夏带离他身边，就已是触了杀阡陌逆鳞——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不是。”
几乎是在杀阡陌悍然出手的同时，东方彧卿已经抬手在身前瞬间引动七层阵法（毕竟他们脚下所处是异朽阁），但层层阵法灵光在七杀圣君莹润细腻宛如白玉般的手掌前，却只勉强撑了不到三息就已尽数溃散。
东方彧卿面如土色，匆忙喊道：“琉夏是竹染带走的。”普天之下，能那么了解白子画夫妻和摩严，并能轻易从渺落手上拿宝物的人，除了前长留大弟子外，基本不做第二人想。
而杀阡陌的到来，也无疑是对东方彧卿猜想的最好证明——除了竹染，世上还有谁会想不开去七杀殿偷杀阡陌亲妹啊！
“竹染？”杀阡陌一掌停在了东方彧卿鼻尖，在后知后觉（主要是实力限制眼力不够）反应过来的花千骨惊呼中，冷冷的道：“说清楚！”
“异朽阁历代身负轮回诅咒，此事虽然隐秘，但想来圣君应该也有耳闻……约莫百日之前，在下死劫临身，拖无可拖……”
东方彧卿苦笑道，“骨头为了救我，上长留请妖尊赐宝……期间有一神秘人出现，与骨头做了交易，用她血脉换妖尊造化珠……”
剩下的，就已不必再说。杀阡陌对那神秘人的身份自有判断。
“希望你没骗本座，否则，本座保证，你将来会很庆幸，异朽阁有个生生世世都活不过二十五岁的诅咒。”人在被折磨的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时，能痛快一死就是最大的期盼。
………………
长留山前，
火凤翱翔，清吟不止。山中钟声回响，浩荡悠扬……
接到守山弟子传讯，说魔君杀上门的摩严一边派落十一去请白子画，一边领着笙箫默御剑而出，权且周旋，“杀阡陌？你来长留做甚？”
“废话少说，叫渺落出来见我。”杀阡陌没好气道。当年琉夏沉眠，最后终究是他之过。他不会推卸责任。所以这些年来也从未因此而报复过什么。但这并不代表他会轻忽琉夏在长留所受种种……
找渺落的？这个态度……摩严和笙箫默对视一眼：他俩闹翻了？
………………
长留海底
琴音飘渺，声声绕梁。却在某刻戛然顿止。
庭院花丛里，穿着水蓝色襦裙同哼唧兽一起扑蝶戏蜂的渺落闻声回眸，目有郁色。“外面又出什么事儿啦？”
“杀阡陌来长留找你。”白子画平静道，“师兄说他态度不好，恐来者不善……你最近有惹到他么？”
额……这个嘛……渺落明眸轻闪，左右顾盼道，“我能惹他什么呀？”声音很甜、软乎乎娇滴滴的像山泉水里掺了蜜。
只是知道竹染去偷琉夏了，没提醒他而已。
这可不像没什么的样子。白子画心下无言，淡淡道：“既没什么，魔君陛下远道而来，你我该依礼相迎。这便同去吧！”
“不要！”渺落脱口而出，小碎步挪到白子画身旁撒娇，“云郎，人家只要看着你就够啦……不想去别人面前露脸……”
要是平常也有这份觉悟就好了……白子画叹息着揽过渺落，低问道，“你究竟做什么了？”
渺落眨巴眨巴眼，素指拧着他衣袖，直把那流水月华般的料子拧成了一团麻花，只不说话。
“遇事躲避不是良策……”白子画道，“我们一起出去和杀阡陌把话说清楚。无论你做了什么，总有我同你一起担着……”
“那你一定要拦着杀美人啊！”渺落把脸埋进白子画胸膛。
………………
长留大殿
感觉自己姿势不太安全的渺落又默默从白子画怀里爬到了他背后。
围观群众：笙箫默以扇掩唇，努力不笑出声。摩严唇角抽动，想训斥又觉得不是时候。
白子画：……
他有点好奇，渺落究竟干了啥，竟至于此。
“琉夏呢？”杀阡陌冷冷看着白子画……背后只露出半个发顶的渺落，开门见山、直问重点。
“不知道。”渺落闷声道，“竹染只来找我要了造化珠，说要用来给琉夏换药。没告诉我他最近住哪……我见你一直没动静，也不见找人的，还以为你知道呢！”
她还真敢说！杀阡陌道，“要不是你帮忙，光凭竹染那小子一个，他能出入七杀如入无人之境？悄无声息带走琉夏？”
不说别的，就他可以准确找到琉夏位置这一点，就充满了猫腻！
“要没有你帮忙，琉夏与我骨肉至亲，又是我一手养大，就凭竹染那点微末修为，他能让我无法观微找出琉夏所在？”
异朽阁总部的结界强度不会输给绝情殿和七杀。但那是异朽阁历代阁主的心血结晶，其中用了多少天材地宝姑且不论，光是构设时间就是论年起步的！
竹染无论哪个条件都不具备。
“是本尊做的又如何？”杀阡陌一谈到这个问题，渺落立马心也不虚了，腰也挺直了。“左右现在琉夏都已经被竹染带走了，你又找不到他们，不如就耐心等等好了……竹染总不会真看琉夏去死的。”
“你再等他们数月时间，妖魔界说不准还能凑个三喜临门呢！”
琉夏苏醒是为一喜，圣君嫁妹是为一喜，七杀添丁是为一喜。
“渺！落！”杀阡陌哪能受这个激，气势汹汹就要去揪渺落出来。然后迎面对上了出鞘半分，只露银芒寸许的横霜。
“圣君自重。”白子画道。
他是知道竹染在蛮荒的，而今蛮荒结界竟似有失……风雨欲来啊！但无论六界大局将来如何发展，都不是现在的他该思考的。
而今眼下，他只应该做一件事：保护渺落。
“白子画……你好，你很好……”杀阡陌强忍怒气道，“是本座近些年来太过软弱，才教尔等胆敢再打琉夏主意……”
“三日之内，本座要是看不见妹妹，便是倾尽妖魔界力，也定灭你长留满门！”
摩严道，“你好大的口气！”
“那竹染可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渺落冲杀阡陌吐了吐舌。绝色容颜一派不谙世事的娇俏，天真无邪、无忧无虑。
“别闹。”
白子画蹙了蹙眉，将渺落又往背后扯了扯，方嗓音清淡道，“澜风护法匿迹已久，是去蛮荒与斗阑干相守了吧？”
杀阡陌于观微术上的造诣不算精通，但天下间能有本事瞒过他感知的，就是算上传说中被封印的妖神也不过一手之术：
走技术流的异朽君、神秘难测的渺落，以及修为不输于他的仙界第一、第二高手白子画、斗阑干。
杀阡陌豁然抬头，目视渺落道，“你真不知道琉夏在哪儿？”
渺落坦然道：“不知道啊！”
“澜风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勾结竹染……”杀阡陌气冲冲道，“你刚才怎么不说？”
渺落闻言，周身气焰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去。具体表现为又不无心虚的蹲在了白子画身后。“其实小竹染条件还行啦……琉夏也喜欢他，你就再给他们一个机会又怎样？”
“又怎样？”杀阡陌冷笑道，“朋友多年，这话你敢堂堂正正站出来与我说么？”
“我不敢。”渺落揪起白子画的衣衫挡脸，表达了誓死不出去的决心。
妖尊大人的思维很清晰：
琉夏和她闺蜜多年，但到底竹染那坏胚才是她青梅竹马……
所以虽然竹染曾经做了很对不起琉夏的事，但先有绝情池水后有蛮荒百年，她觉得竹染也已吃够了苦头。如今若是有意悔改，想和琉夏重修旧好，渺落还是愿意帮他。
而竹染虽然同她相交莫逆，可杀阡陌却于她曾有雪中送炭之谊。
所以她明知道竹染那个坑货要拐琉夏了。却不提醒杀阡陌一声，对他还是会心虚的。
嗯，七杀地形图和竹染隐藏踪迹的结界都和她没关系。清者自清嘛，没干过的事情她就半点都不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