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4，睡梦中的人纷纷醒来，现在是上午六点，不是早晨，因为太阳早在四点就造访了地面，而前两日一直是昏沉沉的雾雨，节庆里人们难得的休息。
有商贩在城里占道卖枣糕，因为两日以来，人们都锅子里总是会多出若干的、不发酵的面饼，有甜的、有咸的，甜的就做成糕饼，咸的就做成面饼，无所谓丰收不丰收，因为难民的口袋里都被塞得满满的，就有传言说是圣人降世。
城里的人自然就多了些，实际上天上的喷泉形成比一般大江还宽的河流之后，特工们还是碍于某种血雨的诅咒，不敢将手伸到明显的特异现象里来，即便上级要求了..下面也会抗议。
总不能那些诡异的两栖类、甚至很多地球上不常见甚至早已灭绝的生物都爬到自己家里来，没有一个特工愿意面对这样的情况。
在杜绝感情用事之前，他们首先是人，有着中产以上的富裕家庭。
当摩萨德与cia偃旗息鼓以后，在“保卫世界和平”事务中收获甚多话语权的某个局子就接管了这此事务，上面的嘱托是“暗中调查”，用的证件也是摩萨德的，佛波勒在纽约一事中遭受重创，因为被蛀空并危害到国家安全的缘故，他们暂时成为公众口诛笔伐的对象。
没有人愿意此时去碰那一块被老鼠舔过的奶酪。
上午六点..太阳高高升起打乱这一天正常时间行程的时候，身着便衣的各位开始慢慢地向这里集结，已经有异端或者隐于民间的小教派在这里扎根，宣传“圣泉”对于治疗的永续性。
事情起因是悖逆之人昨晚在泥巴地里搭了个台子，他现在的力量很不稳定，但强大法师的底子仍在，他修葺了地基，创造了阳光果园、最后是“包法利夫人”那样野性而自由的洗垢泉，喷泉的泉眼是自动的，它汲取的不是地下水，而是银河系某个行星带上的氢离子和氧离子，让它们顺利组合。
他希望他能在这喷泉与高脚杯一般的水池里把千年的污垢清洗干净，可那人笑笑拒绝了。
人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而我是木，因为我是从伯利恒的木匠巧手那边打造出来的，以前我还是欺瞒了大众，以我之父非父，其实天上的与地上的都该是，撒谎的是我，讲诚实的也是我。因此主只能惩罚于我。
连是否洗澡都要形成逻辑闭环，其中还有些自怨自艾的味道，悖逆之人只能熄了争竞的心思，看着这个脏兮兮的人站在喷泉边上，将捡来的1阿格拉硬币抛到水池里，默默地举手祝告。
这动作引得男孩侧目，这样的人，应该是知道有些行为不过是年轻或者中年人的一种心理安慰，而已经开明启化的人并不需要这虚无的安慰。男孩还记得，这钱是对方从泥地里好不容易抠出来的，上面的灰泥还没有洗清。
“这会污染水质的。”查尔罗拉用水面的波纹构成了字符文字，让人能看得懂，“你将泥巴扣在水里，水就会变得浑，世上多数的水质都是这样被搅浑的，河水里如今都是这样的泥沙。”
其实从古及今都一致。将硬币抛入池水中的人这样回答，他看城市看得厌倦了，就想要去别的边缘走一走，别的边缘就是像海港那样的地方，这里虽然有海，水却是从霄汉里头来的，供不起船只，暂时还没有开启通航的路径。
水上只有木舟，可有那么些个有联系的人经常邀约船夫，一番通话之后就没有人敢在水上行船了，有人认为那其实是特工，被他们问过话的人一个个变得沉默寡言....其实下级特工不一定问话技巧多么老练，关键在于他们能甄别谎言。
一般人不敢被识破谎言，那会事后招致报复，而那帮人问话的过程近乎审问，牢牢把控着话语权的方向，还有面容的狡狯和随时可能拔出的枪套...他们是面带微笑的特工，某种意义上和黑帮一样。
都有可能暴起杀人。
在这里，现代以色列人并没有特殊身份和免死金金牌，这些人身上的鹰徽标志着他们的身份。他们是保护地球、为全人类谋福祉的神盾局，随时可以牺牲地球上某个地方，为了更大的保护这个整体。
“我有点厌倦这里了。”在周围这样神色狡狯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站在洗手泉旁边的两人都感到了不适，像是空气中某种刺鼻的病菌忽然密集起来，让人呼吸不畅...其实两个人都是没有鼻息的，一者干脆没有鼻子这个五官。
“我们进城吧。”有些话，不需要用语言，也未必是心有灵犀。而是环境所迫，作出了共同选择。
空气中下着朦胧的灰雨，雨里还有湿泥，自从尤里乌斯在新纽约，被他所帮助的变种人们一个个背刺之后..那里的血雨就停止了，唯有末日的四骑士在世界挥霍不停，累计有上亿人受着这样的灾害。
查尔罗拉估计新的自己和那帮人应该可以相处，他是全面妥协的自己，洞悉世情的人、有力量和可怕手段、狡诈型智慧的人一旦抛弃底线，将是无所不能的。于是他在这里悄悄预祝他成功。
他忽然笑了起来，天空如一团青蓝色的雾气遇上了黑色的版画，似乎在世上，只有自己是如此多余的。
身边人停下来，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直到嗅到他身上浓郁的流浪猫的味道..打湿了雨水的流浪猫偶尔会在泥泞中打滚，会在雨中炸毛，和同性厮打，用上利齿和爪子，为了地盘，也为了情绪。
“我看到你想要抛弃良知，让自己凶狠起来。迷茫的人如临黑夜，匆匆路过清晨。”他说，这句话是控制雨点说的，雨水的啪嗒声代替了他开口。男孩暂时解不开这人口里的封印，也不能叫有生命的活尸换一种存在方式。
“你是故意叫自己要这样的？还是他们折磨你，你就听之任之呢？”他问，而对方不答。
从我之前变成了我，而在我之后，我成了这样，发现神并不仁慈，而也许，你又是另一个受害者和试验品。不同的是，我只是地上的人，一个完完全全的天才，而你是造物，一个懵懵懂懂向前爬着的不知名之物。
这些都不能仔细和他解释，因为要说的词汇太多，而他被封了口，是魔鬼叫他不得言说，叫他受尽苦难，将复活的日子作为煎熬。修行是有目的的，无目的的修行就是行走本身。
于是这个人求助了：“带我走出去，走到山岗那边去，我们进下一个城。”
这句话当然也不能说出来，他指指自己心口，再指指山的那边，迈出一步，那一步跨在荒地的一块原本大概为集镇的台阶之间，于是男孩就明白他的意思，越过这片山，去到另外的地方去。
也许这个人去不了，因此要拜托他，也许这个人已经看了同样一片景色看了上千年，从泥土城墙到宗教与掠夺战争，从工业化现代都市到种族灭绝...他已经看得厌了，而无可奈何的事以重复的悲剧在他眼前上演，只能让半死不活的他更为痛苦和伤感。
他请求自己带他离开，他真的以请求的方式就代表他想吗？也许是吧，当男孩握上那没有温度的手时，感受到一丝灵魂的轻松。
而他自己，却有强烈的失重感。
他高估了此时的自己，他之前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甚至于灵魂都被撕扯得粉碎，在各种意义上他都死了...如亡灵也会被杀死也会因为时间侵蚀而死亡一般，他带着对方横移了两千公里，就感觉自己从精神到灵魂都摇摇欲坠。
太虚了，他什么也没有，就是空虚之物本身。而任何进补都暂时挽救不了这种虚弱..他或许是因为某种悖论才勉强不存在的，是的，他现在状态标注为“不存在”，这个词汇即他如今意义本身。
而他每次动用力量，都会感受到晕车般的难受，是自己所不能驾驭的力量在给予他反噬..因为破碎的灵魂再也无力负载这样的动力。他的身体、精神、灵魂..全都是崭新的，他是崭新的非人。
横移两千公里，又是两千公里，如是者再。他们来到了平行线上的巴塞罗那，高迪广场之西。
“这儿会使你忘记悲痛和烦恼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男孩有点后悔，一是他发出了声音，自己制造声音的精神也不好受，宛如碎掉的马达要承载发动机的动力。二是一个伤心的人不论看到什么景象，也会是哀景，没有别的。
“我这样大概会有碍市容。”长须的人指着自己，指指自己干涸了血迹的亚麻布，还有光着的脚趾，因为刚刚求人的缘故，他的手心足心里又开始渗出血，这是某种痛苦的刻痕，某种不能遗忘的记忆，现在这个人仍旧有信仰，即便被它所抛弃。
他有心情开玩笑了。
“无论哪儿，我都是被讨厌的。”他拿出打火石，在另一块捡来的、巴掌大的石头上飞快刻下这句话，他每刻下一个字母，一个单词就飞速地显示出来，记忆好的人很容易将它们连成一句话。
对于不需要大脑这类可笑器官的悖逆之人来说，识别这句话很容易。
“恭喜你，我的朋友，我在地上的朋友，我感到你迷茫的灵魂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他真诚地祝贺。
“可是白昼也夜晚一样，安宁极为短暂，又如战争与和平，反反复复，善与恶的生死反复在我眼前交替。”他在刻盘上写出对立的词语，不需要将它们连缀成一句话，男孩就懂了他的意思，在空气中写出了完整的一句话。
神意的交流让他们彼此放松，然而，世俗的紧张感马上就要来了。现在是警察普遍下班的时节，警局里只有值班人员和排班出勤人员等待紧急电话，有人报了警，说在气派的圣家族大教堂街对角看到了两个打扮奇异的....异教徒。
难道摆拍是一种亵渎神的造型吗？反正热心的、带着某种敬而远之的担忧的好市民看到他们和走夜路看到小丑打扮的疯子是一样的，这儿的市区晚上两个小时，正好是午夜时分。
午夜里看到一个一米九的、一头蓬乱头发脏兮兮棕红胡须覆盖面皮的男子，穿着裹尸布光着脚身上有血迹仿佛一辈子没洗澡的不洁之人陪着一个长着比苍蝇比夜里大猫还可怕的数不清眼珠的男孩子站在街角，那个男孩子有两米多高，有升天童子一样的白袍，头上还有死者的光圈。
已经有一个老妇人在几十米外抽了过去，它们的到来，让西边的天都慢慢亮起来，在午夜，光明与黑暗在头顶之幕布上分庭抗礼。
市民不认为天上的异象和地上的人有关系，在变种人已经完全沦为走狗的今天，世界是和平的，除了血雨、除了埃及之战中的死伤。
不洁之人不同意悖逆之人的亮相方式：“看起来我们打扰了这里的安宁。”他以莎翁在1717年重新谱曲上演的歌剧为节拍，让懂得乐曲的人能领会到那一层歌词。
他哪怕失了声音，能交流的方式还有很多，可惜世人不是听不明白，就是不愿意去听。
“那么，告诉我你是谁吧！同样是落难的人，你活得从容静雅，虽然我不知道那样算不算是活着。我却心有不宁，如果你使我平静，那么怨恨也会随之而生。”
他说的是实话，悖逆之人现在也只能说实话，内情就不必说了，他失去了撒谎的意义，也失去了存在的大部分意义。
“那么为什么要让怨恨填满你的心凶呢？”不洁之人从路过电话亭的小伙子身上顺来了一张废纸，准确来说是一个脏兮兮的地里鬼朝着失业青年走过去的时候，人家风餐露宿的为了避免被伸手乞讨就将电话本里夹着作为草稿的废纸扔给了他。
那是用来当草稿的一张书页，从原书上撕下来的，再生纸上除了排列整齐的印刷体英文，还有列出清单的西班牙文字：
今日拜访顺序如下——
早晨7：00，起早乘电车经过女王路去报社报道，上午8：30面试。中午11：00之前务必去艾米丽家拿曲奇饼，菲奥罗叔叔要求波比必须要在放学后吃到那些儿童饼干。
下午1：30绿甘蓝路，拜访环卫局，2：10开始下午面试。
准备：纸笔及裁纸刀，如有必要，站到坏鲍比身前的时候请带上手枪，因为坏鲍比的枪在他的口腔里，恶心地发臭。
下面就是一大段涂抹的痕迹，大约是被什么破坏了心情，这样的人在巴塞罗那的街上、在21世纪初的街头比比皆是，新一轮金融风暴还未来临，可平时也会有激烈的淘汰，裁判可不会提醒已经出局的人们提前离场。
不洁之人看着这张纸，慢吞吞地笑着，像是中午在列车上的绅士在读报，很快他脸上又有一种悲悯苦难的情怀，这种感觉男孩只在佛陀身上见过。
匆匆一面，便是龙华。而身边的这位救了他的人却好像一只丧家犬，只是一个低到泥尘里的人却不会因此自贱。
那是无声的叹息，叹息声简直和夜里温吞的钟声和到一处，那是远处几十公里以外的山岗上修道院闭户的声音，只有敏锐如他们，能在这里听到。
“我相信这不幸而谦卑的人会是某样珍宝，比他富贵的人也未必快乐，但人世的赂财不当成为一个人担忧的全部。”这是他指着那一页纸、划着那上面的文字念出来的，那个年轻人拿着教会里免费分发的新约当成了废纸草稿。
“那么我给他明天的运气？”男孩或许能办到，可他现在一动用力量，就会变得更虚弱，他是不能荷载力量的玻璃罐子，感觉下一秒就会裂开。
“神或许离我们远去...可恩典仍旧教会我们如何作为地上的人。这人可不是两足的动物，而是能灵活的以生的行和义举来前进的，智慧始终是头顶的煤灯，而不需要在闹市上寻找，狂呼大叫着带去主已经死掉的噩耗。”
这就是我们，大概是气力不济了，用了魔法的人虚弱着弯下腰，男孩扶着他，不洁之人刚刚是用魔法挤压出声音的，而不是他的喉咙，他就算恢复了被封印的舌头，也会永久失去他的声音。
“你觉得，真的有神么？还说是它放弃了你？”男孩试探着问，为什么能遇到一个失去生命失去自己却还要试着发光的人呢？
如果能得到一两句箴言，他现在也能不陷入无尽的紧迫和内耗之中...他也是被放弃的东西，世上没有了它的位置。或者一开始就没有，他一直在乱入，在一群排斥他的人中间，在一群不属于他世界的善良或邪恶的人之间，找到自己的可笑位置。
听到这句话，身边的不洁之人盯着他瞅了很久，从容地换上地衣..地衣就是泥土做成的衣服，新下了雨，雨水和海风的湿气让褐色的外衣变得水润，巫术的泥土外衣保质期为24小时，普通的地球日。
不洁之人没有追求形制，他简简单单地，像是在城里行走的渔夫。接下来是悖逆之人，他喜欢翱翔，他试着伸出手，抓取风、摘下云朵，却在碰触到她们的时候松开。
他感到心虚和疲累，也许我不配用她们，他想。
他互换起地上可怕可憎的小东西，那些是喜欢着粪球的小虫、喜欢为蚁后的繁殖劳作、生命周期不足一月的小东西，无论是红火蚁还是黑色的..他感到不再有益虫害虫之分，他松弛肩膀和无力的手臂，让它们如同山脉的走向、河水的故道，由着这些受到蛊惑的小东西攀附而上，组成生命的新衣。
“我猎杀了成百上千个生命，一个蚂蚁洞的所有。我让他们从有机物变成无机物，让它们变成我的新衣裳...哪怕我学着精灵，以木藤为衣，那也是对可奴役者的一层践踏，究竟什么才该是主宰、什么又是生杀予夺的拯救者呢？”
他从不洁之人手上接过那一张废旧的、记载圣贤言论的书页，看着上面的字迹，轻轻笑起来。
每一次笑容，都是牠痛苦压缩之后需要释放的时候。
于是那个人就说：“我们去里面吧，去不欢迎我们的城堡里面，尽量避免使用常人之外的力量，让不欢迎我们这些私客的人释放他们排斥的恶意，看看他们的爱憎和苦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