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番交谈，险些遗忘了时间，交谈完后，依然意犹未尽。
李斯有些不舍，他之所以能得皇帝信任，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与皇帝在思想上非常合拍，无需太多语言赘述，便能轻易理解彼此的想法。
每次说起这些事，便如江河一泻千里，根本止不住。
但嬴政显然没有继续交谈下去的欲望了，李斯察言观色，适时提出告退。
若是从前，他定要说个尽兴才好，可现在他没有任性的资本了。
一个罪臣，陛下依然愿意采纳他的意见，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他怎么能不知足，耽误陛下的时间呢？
嬴政神情不变，命他退下，自己则重新拿起一份竹简，专心致志地看起来。
李斯掩住失落的情绪，恭声告退，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走到殿门口时，李斯突然停下了，微微侧首，声音竟然有几分颤抖。
“之前陛下问臣是否会因为利益，对陛下……”他把后面几个字咽了下去，“臣的回答是，不会。”
“陛下于臣，有知遇之恩，没有陛下的赏识，便没有今日的李斯。”
“臣便是死，也不会伤害陛下。”
嬴政恍若未闻，只是低头看着竹简，似乎将全部心神都倾注其中。
李斯吐出一口浊气，继续往外走，在他迈出殿门的那一刻，似乎有一声叹息，被风送到他的耳畔。
李斯身形有一瞬的凝滞，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是脸颊上几不可见的泪痕，昭示出他并不平和的心绪。
李斯心情复杂地回到府上，曾经门庭若市的丞相府倍感凄凉，如今已没有多少人愿意踏足这里了。
曾经的丞相府，人人趋之若鹜，门槛都险些被踏破，可现在哪怕是李氏亲族，都唯恐与李家沾上干干系。
李斯蒙受皇恩，却背叛皇帝，害死公子扶苏，让一个狼心狗肺之人登上皇位，坐视奸人祸乱朝中，朝野民间，无数人因此蒙难。
这样的大罪，哪怕诛三族都不为过，尽管陛下宽容，但经此一遭，李斯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
李家的几个适龄儿子，原本尚大秦公主，人人艳羡，可如今却被无数人用审视的目光看待，李家子弟与公主的婚姻也出现了很大问题。
原本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结果一下子变了模样，曾经以为的好公公成了间接逼死他们的凶手，要是没有问题，那才叫一个奇怪呢。
因此，不仅李家对外形势严峻，就连家族内部也是气氛严肃。
公主们脸色难看，李斯的儿子们则是神情惶恐，他的姬妾们更是仿佛天要塌下来一样。
李家也完蛋了，就算不马上完蛋，也是要慢慢衰败的。
李斯回到家中，却见院子里站了个人，赫然是方才在宫中偶遇的长公子扶苏。
扶苏身边的，则是李斯最为器重的大儿子李由。
李斯顿时屏住呼吸，一向敏锐的他预感到了什么。
扶苏友好道：“……先生。”
听出扶苏话语中的停顿，李斯不由心痛了一瞬，强行挤出一个笑容，二人互相致意后，诡异地沉默下来。
李斯和扶苏，其实是仇人关系，因此面对彼此时，往往不知该如何相处。
像他们这样的人，哪怕有深仇大恨，面上也是不能失礼的。
李由左右看看，不得已开口道：“阿翁，今日太子莅临府上其实是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给我。”
李斯一脸茫然。
扶苏说道：“是这样的，父皇有要事交付给我，但我苦于手下没有足够的能人，又听闻先生府上的长子李由是忠孝俱全之人，因此冒昧来访，请他辅佐于我。”
李斯一愣，李由比起他这个父亲，自然是忠孝两全之人，虽然父亲是罪臣，可他本人却是为大秦而死的忠勇之人。
李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由露出激动的神色。
他与扶苏是有仇的，又没有官职，扶苏无论如何不可能与他亲近，但他的儿子李由可以。
若李由为扶苏做事，顺利得到重用，即使他真的为皇帝殉葬，李由也可以被新君重用，李家的荣光也可以就此延续到下一代，不至于没落
这简直是对李家的恩典！
太子固然纯良，可这背后没有皇帝本人的意思，显然是不可能办到的，甚至可以说这就是皇帝本人的授意。
李斯：！！！
陛下对他如此宽宏，愿意善待他的后人，这不是妥妥的明君吗？！
可笑他日后竟然如此不领情，平白辜负了陛下的恩德！
李斯，你真该死啊！！！
李由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父亲突然就面容扭曲，然后就开始痛哭流涕，嘴里还喊着“陛下”、“我对不起你”之类的话。
扶苏也被震惊到了，李斯从前在朝中向来是深不可测的人人设，什么时候这般失态了？！
再联想一下李斯混乱中提及的内容，扶苏顿时就想到了父皇平淡无波的面孔。
扶苏震惊，扶苏呆滞，扶苏内心对父皇的敬佩如滔滔江水，川流不息。
李斯如此失态，想必是被父皇的人格魅力感动到了吧！
果然，父皇就是这世上最值得敬佩的人！
他恍恍惚惚地安抚李斯一番，动身回宫了，徒留李由在原地束手无策。
李斯还在痛哭。
这段时间里，痛苦、恐惧、愧疚……种种负面情绪如一座山一般，快要将其压垮。
他太痛苦了，他背叛了自己的君王，失去了自己的前途，眼看自己与皇帝一手开创的基业就这样灰飞烟灭，他心中的悲痛不亚于他在一夜之间一贫如洗。
他痛得几乎心肠寸断，恨不能穿越到未来，掐死那个鬼迷心窍的自己。
扶苏再如何与他不睦，也比胡亥那个祸害要好得多！至少扶苏不会冤杀忠良，残害血亲！
扶苏上位，他还有善终的可能，胡亥上位，他连怎么死都无法决定。
何必为了一个畜牲，失去皇帝的信任和奋斗至今的心血。
悔之晚矣啊！
李斯痛苦难耐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居，而李由还站在原地，心道陛下真是个好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