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被送来的男孩还在IcU里昏迷不醒，外面只有他八岁的妹妹，听孙护士长讲，两人是同母异父，母亲早在几年前就病故了，继父整日里酗酒，每次喝多了酒就拿兄妹俩人撒气。
平日里也多是哥哥照顾妹妹。
男孩叫乔远山，女孩叫林娇。
季晗昨天回家后，发现江黎因为淋了雨，又有些发烧，熬了一夜照顾她，早上趁着换班空隙，才给她打了电话，听她说没事了，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八点钟是科室交班时间，季晗看了眼依旧在IcU里昏迷不醒的男孩乔远山，趁着换班的空隙，在办公室里眯了一会儿，等到了查房的时间，连早晨都顾不得吃，拿起衣架上的白大褂，就急匆匆的朝着住院部走。
等季晗赶到住院大楼时，肿瘤外科前组的主治医生们已经先一步到了，肿瘤外科的主任齐颂一到，众人开始了查房，身后浩浩荡荡的跟着一群实习医生。
齐颂每到一张床位，负责床位的主治医生就会立马递上患者的病历。
好巧不巧，谭谈今日请了假，中间一个胃癌二期的手术患者，临时归到了徐有树的手下，他的上级请了假，只能他硬着头皮顶上去。
交班开始之前，徐有树跟着实习医们一早就在办公室里摆好了苹果，祈祷着今天能顺顺利利过去，没想到还是没躲过去主任齐颂的追问。
齐颂接过病历大致扫了眼：“术后患者恢复的不是很好？”
“手术远端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体，前些日子本来打算采用中心静脉导管植入来输送营养的，但被患者家属拒绝了，不过昨天情况好转，总算可以摄取流质食物。”
齐颂点了头：“避免术后恢复问题，你一会儿再跟患者的家属叮嘱一下饮食的细节问题。”
说完齐颂便挪开了脚步。
徐有树偷偷瞄了眼身旁的舒雨生，暗自庆幸，如果没有特殊的问题，这种查房，齐主任是不会在每张床位前逗留时间超过三分钟的。
毕竟就算今天只查这一层的病房，也足足有几十张床位，还要给问题严重的患者留出专家组会诊的时间，就更显得时间紧促了些。
等查完房时，季晗才发现江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站在实习医的队伍后，已经等候在里面多时。
季晗看了眼脸色不太好的江黎，走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江黎把手里的检查结果递过去：“乔远山那孩子的供体库匹配结果出来了，很遗憾，没有符合情况的小肠供体，为今之计，只能试着跟孩子那位继父进行沟通，看看能不能找到孩子的亲生父亲，来匹配基因数据，让孩子的亲生父亲来捐献供体？”
季晗看了眼匹配数据，皱起了眉头：“如果采用同种异体的小肠移植手术，这种手术难度很大，咱们医院也只有大主任刘翀有成功的案例。”
“我查过院内的手术报告，听说刘翀当你还因为这个手术写过一篇ScI，被当地的新闻报道过，能不能请求刘主任亲自为这个孩子手术？”
季晗看了眼江黎，没有拒绝：“我想想办法，当务之急是能找到孩子的亲生父亲，取得小肠的移植体。”
江黎点头：“护士长已经去联系了，相信应该会有好消息！”
…………
晚上，八点。
江黎将今天实习医的作业整理批改之后，在邮件里一一回复了每个人后，才换上衣架上的衣服，向着一楼大厅里走去。
裴晓楠就在一楼的咖啡厅等着她。
十分钟后，裴晓楠瞧见了从电梯里走过来的江黎，刚要挥手，却见江黎接了个电话，头也不回的朝着电梯里跑去。
她心里一慌，知道发生了事情，没等自己上前追问，手机就接到江黎的信息。
“乔远山情况突然恶化，聚会取消。”
此时正开车的季晗，也在往家里走，才过了超市的路口，电话便响了。
“季教授，乔远山情况恶化，血压升到了232\/118mmhg，心率紊乱，生命体征急速下降！”
季晗一听，顾不得挂掉电话，将手机往副驾驶一扔，整个人疯狂的转动方向盘，也顾不得这个路口不让拐弯，便强行拐了过去，引来了后面一阵汽车急促的按喇叭声。
重症病房，江黎慌忙的披上了陆嘉嘉递过来的白大褂，接过重症监护室值班医生拉出来的心电图跟临时拍的腹部ct。
江黎将ct片子卡在阅片台上，将读图器后面的灯光调大，从片子上看不出任何东西来。
她指着门外说道：“去把移动的b超机推过来。”
说完，两个护士立马去推隔壁房的移动b超。
江黎瞧着心监上体征急速下降的乔远山，突然有些耳鸣。
她疯狂的甩了甩头，只听着IcU外乔远山妹妹哽咽的哭声，顿时心烦意乱，冲着值班医生大吼道：“让她安静下来！”
年轻的IcU值班医生被吼得一愣，立马出去安慰小女孩，不一会儿外面的哭声才逐渐停下来。
陆嘉嘉跟护士也在这个时候推着b超机进来。
江黎瞧着12岁男孩乔远山鼻腔里还插着鼻饲管、吸引插管，按理说这两天不应该出现危机情况，各项指标显示都是合格的。
她抽出b超仪，涂抹润滑液，一把掀开了乔远山的病服，瞧着覆着刀口贴的伤口，一把就撕扯了下去。
随着她用力的按压在乔远山的腹腔，刀口隐隐有出血的痕迹，可接下来b超机上显示的图像，让身旁的几位医生都忍不住倒抽口冷气。
“这……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众人震惊的瞧着仪器上的画面，怪不乔远山腹部术后一直有胀气的表现，只瞧仪器里显示的图像上，他腹部的小肠现在如同蚯蚓一般打了个结，整段肠子已经呈现了一片阴影，腹腔内有出血迹象。
“病人情况危急，疑似肿瘤破裂，发生了肠叠套，腹腔内有出血点，立马准备第二次开刀。”
季晗此时也赶到了IcU，听着江黎的话，朝着护士长追问道：“联系到孩子的亲生父亲了嘛？对方愿意给孩子捐献小肠嘛？”
护士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孩子的父亲自从离婚后就再婚了，如今的妻子也怀了二胎，我们通过孩子的继父联系到了他，也把孩子的情况跟他详细说了，可对方说……不愿意捐献。”
江黎看了眼b超机呈现的图像，冷冷说道：“现如今，只能冒险把孩子体内坏死的肠道切除！”
季晗急忙摇头：“不行，孩子小肠内肿瘤生长位置特殊，如果全部切除，恐怕会有严重的短肠综合征，抛开这个不说，坏死的肠道几乎占据了剩余小肠的一半，如果切除的话，势必要将回盲瓣一起切除！孩子以后的生活质量也会严重下降！”
就在众人犹疑时，护士长急匆匆的从病房外走进来：“江教授，刚接到供体库的电话，那边恰好有位患者死亡，小肠匹配结果跟乔远山的完全匹配！”
江黎看了眼季晗：“立马联系供体库，准备小肠移植手术！”
季晗一把拉住了江黎：“小肠移植手术已经交给了大主任刘翀负责！”
江黎点点头，拍了拍他的手：“我知道，这次我只是从旁协助，没事的。”
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供体已经在来医院的路上，手术室也准备完毕。
手术室内，巡回护士、器械护士、麻醉师、二助手忙脚乱的将各种手术器械准备完成。
江黎走进了第一道换衣间。
她穿着绿色短袖的手术服，站在了水槽前。
开始第一遍用清水洗手，第二遍拿出了无菌毛刷跟肥皂水开始清洗手跟手臂，从指尖到手肘上10cm处，必须交替刷洗三遍。
等她走进手术室时，患者已经做好了麻醉工作。
她看着脸色惨白的乔远山躺在手术台上，巡回护士铺上了无菌手术单。
江黎点了点头，望向了麻醉师：“患者体征。”
“已经进入深层麻醉，脉搏134、血压123，目前患者可以承受30分钟手术时间是最大极限。”
一助看了眼江黎：“江教授，要不然等刘主任来了再说？现在这个情况患者属于高危，如果手术出现意外的话，没有办法对刘主任交代。”
江黎深吸口气：“现在准备第二次手术，从b超的探测结果中看，应该是小肠内肿瘤切除后发现了严重的肠阻塞与腹腔内有出血点，至于阻塞原因跟之前的手术有没有关系，现在需要做开刀检查。”
“拆钉器。”
“手术刀。”
寂静的手术室里，没有人敢说话，只有江黎叫着各种手术器械的名字，还有护士准确无误递过工具的声音。
而此时，刘翀已经来到了手术室外，就在他要换上手术服准备进入第一道换衣室的时候，他整个人的左手突然产生了静止性震颤，他捂着自己左手手腕的位置，不得不依靠在水槽上，缓缓的坐在地上。
他大口的喘着气，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可他的手忽然又有些颤抖。
他摘下了自己鼻梁上滑落到嘴边的眼镜，这段时间这些症状，对于一个常年奋斗在抗癌一线的医学专家来说，他心里已经有十之八九确定了自己是得了什么病。
可他坚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尤其是在他距离那个位置仅仅一步之遥的时候！
他拄着水槽，强迫自己站起来，捂着自己的左手，走向了手术室旁的休息室。
他一个人推开了休息室的门，望着漆黑的房间，跌跌撞撞的来的了巨大的LEd屏幕前，他颤抖的手按开了手术室同步直播的显示屏，然后整个人跌坐在了座位上。
而此时，江黎望着被腹膜钳撑开的腹部，只瞧患者胃部、空肠缝合的地方，已经形成了大量的渗血，她将带着橡胶手套的手伸进了满是鲜血的腹腔中，很快就找了缝合口崩裂的出血点。
“缝合线，止血钳。”
很快江黎就将出血点重新缝合，然后找到了叠套的小肠，小心翼翼的将那一段150cm的小肠拉了出来。
众人只瞧腹腔内的小肠此时居然发生了叠套，扭曲的如同一个大麻绳，整段肠断已经暗紫，因为肠道内肿瘤爆裂，出现了大面积的淤血。
江黎却松了口气：“还好，肠阻塞的原因只是空肠叠套扭曲，应该是第一次手术的时候，摆放出现了差错。”
江黎说着将扭曲的空肠段整理解开，只瞧粘滑的肠段被解开后，暗紫色的淤血随着肠段恢复通顺，血液流动慢慢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众人也松了口气：“如果在晚上几个小时后的，这个患者怕是就真的危险了。”
江黎喘口气：“还好，现在发现也不算晚，准备小肠切除移植手术吧！”
一助愣了下：“可是，刘主任还没有来……我们要不要等一等？”
江黎没有抬头，依旧继续手上的动作：“不等了，来不及了，立马进行小肠切除与移植手术。”
江黎的切除与缝合技术很完美，将缝合时间与摆放空肠的时间，完美的截止在了半个小时内。
可由于手术过程中的高度集中，等她脱下一次性手术外衣时，只瞧绿色的短袖手术衣后，已经湿透了一大片。
又过了将近二十多分钟，护士才将呼吸平稳的乔远山重新推回了IcU。
江黎结束手术，走进了第一道换衣间，瞧着水槽地面上的眼镜，微微一愣。她拿起那副眼镜，走出换衣间，却没有发现大主任刘翀的身影。
直到她刚要转身返回，却瞧见了手术室旁的观摩室里，漆黑中有微微的亮光。
她推开了观摩室的门，走了进去，刘翀整个人半瘫在座椅上。
江黎立马冲了过去。
“刘主任，你没事吧？”
刘翀大喘着气，一把抓住了江黎伸过来要搀扶自己的手：“江……江……医生！”
“走，我扶你出去。”
“不……不行！”刘翀瞧着她，摇了摇头。
“你……”江黎瞧着他捂着自己左手的位置，颤抖的厉害，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汗。
一个猜测在她脑海里突然被放大。
她有些震惊的瞧着喘着粗气的刘翀。
“难道是……parkinson？”
刘翀眉头抖了一下：“千万不要声张。”
“可看你现在这种状态，只怕已经过了早期吧，已经出现无法控制的震颤了，你应该立马去检查，这样我给你安排一下？”
刘翀拉住了江黎的手：“不……不行，现在这个时候，不能让人知道我的病。”
“可，在晚一步的话，你的病……”
刘翀喘了口气：“你知道院长已经申请了内退，现在我就更不能倒下！”
江黎沉默了下来：“这个位子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刘翀自嘲的笑了笑：“所有人都以为，我刘翀功利心很重，为了爬上那个位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他说着长声呻吟了一下：“自从我接手了癌症诊疗中心高级原理与侵袭实验室，就一直主导仁和第三代国产ALK靶向药与最新的dK免疫疗法的研究，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换做你是我，能在这个骨节眼上，看它半途而废？”
江黎搀扶起他，让他好受些。
“如果我没有接替院长的位子，他一走，我又倒下了，统治这座白色巨塔的人换成了别人，你想一想，这个又耗费时间，又耗费钱的项目，一定很容易就会被搁置，毕竟每年的研究经费大家都要抢，不是自己的项目，没有人会把所有经费都放在这个不赚钱的项目上。”
刘翀尝试自己缓缓站起来，他咬了咬牙，只要挺过这阵阵颤抖，就会舒服多了。
漆黑的房间里，LEd的亮光打在了江黎年轻的脸上。
刘翀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多出了几分自嘲的神色：“我这辈子从来不认输、不认错，从我上大学开始就跟随我的老师研究各类癌症，整整三十多年。到今天，在这个领域里，我以为我刘翀是这座白色巨塔里攻克癌症的神，我会在手术台上与研究室里，成为拯救全世界癌症患者的那个神，可就当我以为如此时，万万没想到，我居然会在我自己一生最得意的领域里跌倒，呵呵，听上去，真是很可笑呀，一个肿瘤外科的专家，当他再也无法站在手术室里拿起手术刀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职业生涯的终结！”
江黎沉默了很久，望着刘翀缓慢向着门外走的背影，忽然说道：“刘主任，其实，我们只是普通的平凡人，放过你自己吧，也给自己留一条生路，你这一代人完不成的事情，可以交给下一代人去完成！你一个人不可能做完几代人的事情！”
刘翀的身影一僵，摇了摇头：“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我只希望今天的事情，就只有你跟我两个人知晓。”
江黎望着刘翀消失的身影，一个人在漆黑的观摩室里坐了下来，她望着LEd屏幕上空无一人的手术室，疲倦的靠在座椅的后背上。
刘翀说他是这座蓝天下白色巨塔顶端的神，江黎认为他说得话没有错。
相对于那些癌症患者，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们，就是这座白色巨塔内，守护着他们生命的神。
可越是这样，到最后，可能连这些医生自己都习惯了，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他们终究不是神。
他们也是人。
只不过他们选择穿上了这身白色的衣服，又恰巧选择了这个岗位。
当所有人都可以放弃希望时，他们必须挺身而出，在人潮里逆行而上，帮所有人癌症患者，把放弃的希望，咬着牙坚守下来。
这就是医生这个职业，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