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刚刚晴朗的天空里，忽然就大雨倾盆，魏燃从食堂回来，正要去肿瘤内科的办公室，一只脚才迈上电梯，就被秦大钟的女儿秦小雅拦住了。
她整个人眼眶里布满血色，嘶哑着声音，很是急促的拉起魏燃的手，焦急的说道：“魏教授，我们拔管，我们拔管，现在就拔，我们放弃治疗！”
秦小雅的脸上都是焦虑，脚底板下面像是有一团火再炙烤着她。
魏燃惊讶于秦小雅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分明只过了一夜，对于父亲秦大钟放不放弃治疗的态度，直接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魏燃知道，眼前的女人身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涉及对方的私事，魏燃没有过多询问，毕竟放弃治疗对于秦小雅姐弟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上来吧，我们直接去IcU，你今天把放弃治疗的同意书签了，下午就应该可以给你父亲拔管了。”
电梯上行，秦小雅跟魏燃彼此沉默的站着。
魏燃的余光看向了焦急的秦小雅，问道：“拔管之后，是把你父亲直接拉去殡仪馆？”
秦小雅没有说话，目光里多了几分哀痛。
IcU的病房里，护士李小美正在小心翼翼的给秦大钟换引流管，IcU病房的男护士向小田，拿着纱布为秦大钟擦拭身体。
向小田一边擦一边说道：“这个病人已经确诊脑死亡了，家属现在这么烧钱，在IcU里维持，到头还是人财两空，医生又不是神仙，吹一口仙气就能让病人活过来，你看咱们肿瘤科一百多张床位，这里面有三成病人是治不好的，还有三成病人是医学跟医生已经无法发挥作用的，以现在的医疗手段，这就是治不好病。”
李小美小心翼翼的换完引流管，叹了口气：“那能怎么办，这里面要是躺的是你爹，我看你还能不能说得这么轻松。”
向小田呐呐的不说话了，转身拿出爽身粉给秦大钟弹上，怕病人在床上躺久了生出褥疮来。
IcU病房外，秦大钟的两位妹妹跟侄子都在，见到秦小雅跟魏燃走过来，都围了上来，魏燃让护士去拿放弃治疗的同意书，给秦小雅签字。
秦小雅目光望向了IcU的病房，隔着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秦大钟，眼角有泪滴无声的落了下来。
“魏教授，我父亲他，是不是拔了管子，就走了？”
“拔掉管子，病人的心跳不会立即停止，等心跳停止了，就走了。”
秦小雅像是被闪电击中一样，灵魂都颤抖起来，喃喃说道：“心跳不会立即停止……”
秦大钟的三妹妹过来劝道：“小雅，你给赶快签字，不能让小智真的卖掉了自己的婚房呀！他下个月就要结婚了，真要是把婚房卖了，也救不活你爸，可以后他要怎么生活！就是你爸爸活着，也不可能同意让他卖掉婚房！”
“不能卖！”秦小雅回过神，“我签，我们签！”
护士很快把放弃治疗的同意书递给了秦小雅。
秦小雅的手握住笔，仿佛用了千斤的力气，一笔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一个字狰狞的瘫在了同意书上。
就在她要签完的那一刻，不远处急匆匆的走过来个年轻人，一把从秦小雅手里抢走了同意书。
秦大钟的家属里喊出了他的名字：“小智，你可算来了！”
秦小智连夜处理完bJ的事情赶过来，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整个人显得胡子拉碴的。他摊开手里的同意书，只看了一眼，就愤懑的将那张纸撕扯成无数碎片，怒吼着看向了秦小雅，“秦小雅，你是不是疯了！谁让你放弃治疗的！那是咱爸，是咱爸！”
秦小雅哽咽着哭腔：“医生都说是脑死亡了，不放弃能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卖掉房子？你婚不结了？”
“我结不结婚不管你的事！”秦小智一把推开自己的亲姐姐，走到魏燃身前，“你是医生吧，我告诉你，我不同意放弃治疗，多少钱我都花，只要我爸能活着！”
秦大钟的三妹妹拉过秦小智，难过的哭了起来：“孩子，让你爸走得安心些吧！”
秦小智努力仰起头，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我就这么一个爸了，他才五十五呀，一个人把我们姐弟俩拉扯大，容易嘛？他说过的，要看我结婚，还要等着我给他抱孙子呢，我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小姑，我已经没有妈了，我不能在没有爸了……”
秦小智说到最后，声音都抖了起来。
魏燃看了一眼秦大钟的儿子，没有说话，他的胸口堵得很难受。
秦大钟的女儿与儿子已经被逼到了悬崖的边上，唯一的问题，就是什么时候跳下去，只要跳下去，就解脱了。
他转身离开了IcU，刚路过护士台的时候，孙护士长拦住了他，手里捏着一张单子，说道：“秦大钟的儿子刚刚又在前台缴了八万块，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呀！”
魏燃被堵的说不出话来，他现在真想这个世界能有神仙，有那种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给秦大钟吃一颗，让他能立马活过来。
另一边，江黎拿了治疗方案，站在刘楷诗的病房门口跟张凯丽的母亲说着孩子的病情。她扭头看了一眼病房里坐在床上玩布艺娃娃的刘楷诗，虽然孩子没有看这边，但江黎知道，孩子在暗中观察自己。
江黎在儿童癌症研究上拥有大量的临床经验，这么多年来她跟孩子打交道，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绝对不能真的把孩子当成小孩子。
就像此时此刻的刘楷诗，虽然她表现出了全然不在意的动作跟神色，但江黎清楚，这孩子全身的感官都在收集自己脸上的微表情以及肢体动作透露出的信息，哪怕是一声叹息。
都能让她和自己的病情牵扯起来。
江黎故意把脸上的表情调整的很轻松，甚至带着几分微笑，无意间用余光瞄了一眼病房里的刘楷诗，对方一遇到江黎的眼神，立马就转移了视线。
可就在这一刹那的对视时，江黎读懂了女孩眼里的复杂，她知道自己在和她妈妈聊什么，江黎的心里猛然一沉。
她让自己脸上努力保持着微笑，走进了病房，摸了摸刘楷诗的头，笑道：“楷诗，你的病情医生阿姨都已经查清楚了，诊断的很明确，你不是癌症，就是有些严重的胃溃疡，治疗好了，就可以出院了。”
“真的嘛？”刘楷诗开心的从床上蹦了起来，一下扑进了母亲张凯丽的怀抱里，开心灿烂的笑着，“妈妈，我不是癌症，不是癌症，医生阿姨说了，我没事的！”
张凯丽强忍着泪水，强颜欢笑：“嗯，我们楷诗最乖了，治好了病，我们就可以出院了，等爸爸回来，就能带你去迪士尼玩了！”
江黎退出了病房，回头看了一眼刘楷诗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情景，捂住了自己的嘴，跑进了楼道里，忍不住眼眶红了起来，这个场景让她触景生情，回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当年母亲也是因为癌症去世，可那时自己在国外工作，得到通知往回赶，一路上就希望母亲能再撑一撑，撑到让她见最后一面。
可等她赶到医院，母亲已经走了，就差了三个小时。
母亲留给她最后的回忆，定格在了自己出国前那一刻。
就在江黎伤心流泪时，一个温暖的身影，从后面走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递给了她一张手帕。
江黎扭过头，只见来人正是季晗。
她急忙擦干眼泪，哭笑不得的说道：“没，我没哭，就是刚才查房的时候，眼睛里进了沙子。”
季晗没有揭穿江黎的谎言，配合着说道：“的确，今天出门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眼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沙尘暴的确有点大。”
江黎被他这句话气乐了，哪有这让安慰人的？自己又不是傻子，睁眼说瞎话！
她扭头看了身后的窗外，虽然刚下过雨，但天空明显蔚蓝一片，好得不得了，哪有什么沙尘暴的影子。
晚上，八点，江黎在办公室收拾完东西，正准备下班走人，刚关了电脑，孙护士长就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江教授，刘楷诗那孩子，人不见了！”
不见了？
江黎整个人一愣，“下午的时候人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孙护士长叹了口气：“这也怪我，没有嘱咐到位，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两个护士换药，嘴上就不知怎么说起了刘楷诗乳腺癌的病情，说这个小女孩太可怜了这类的话，恰巧就让孩子给听到了，等护士换完药一转身，孩子就不见踪迹了！”
江黎脚下加快了步伐，“跟保卫科联系了没有？调取医院病房监控了吗？多派些人去找！”
孙护士长紧跟其后：“我已经把能派出去的都叫出去了，整个肿瘤科大楼都找过了，就是不见孩子的踪迹，保卫科调取了下午医院大楼的监控视频，这孩子压根就没有出去！”
江黎几步闯进病房，刘楷诗的母亲正焦急的在病房里踱步，看到江黎忙走过来，马上哭诉起来：“江教授，这该怎么办呀，孩子还那么小，她能去哪呢！”
“你先别着急，这不是已经让人去找了嘛！”江黎安抚道，“保卫科那边也调了监控，这孩子没有出过大楼，就一定是还在楼里，我们分开多找找，总能找到的！”
张凯丽脑子里已经懵掉了，刚走几步，才回过神：“对了，江教授，这孩子把自己换洗的衣服都带走了，你说她是不是离家出走了，要不我们还是报警吧！”
江黎已经猜到了刘楷诗的心思，让孙护士长陪着张凯丽，自己转身朝着病房外走去。
这孩子很聪明，要真想偷偷溜走，一定不会坐电梯，毕竟各个走廊里都有摄像头。
她走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这里是监控盲区，对面就是消防通道，一般不是医院消防演习时，这里是不让走人的。
没有任何犹豫，江黎拧开消防通道安全门的把手，朝着楼道里走了过去。
她记得前天上班的时候，肿瘤内科的齐主任带着修锁的师傅，去了四楼，说过一嘴，四楼是核医学科室，那里的安保级别比较高，因为有辐射原因，不让家属跟病人入内，所以通往四楼的消防通道临时就被锁死了。
江黎顺着消防通道一层层往下找，就在整个人刚过五楼楼梯的拐角，下到四楼时，整个人彻底松了口气。
刘楷诗一个人背着鼓囊囊的书包，蜷缩在四楼消防通道的安全门一侧，偷偷的抹眼泪。
江黎走了过去，坐在了她身旁，扭头看了她一眼：“怎么这么不乖呀！医生阿姨要生气了！”
刘楷诗冷哼声，耍小脾气的扭头：“我才不要听医生阿姨说话，你是个大骗子！”
江黎被气笑了：“医生阿姨那里骗过你了？”
刘楷诗噘嘴看了她一眼：“你说我是胃溃疡，可我都听护士姐姐们说了，我得的是胰腺癌，是癌症，不是胃溃疡！”
“所以你就想一个人跑掉？把你妈妈扔了？你不要你妈妈了？”江黎反问起来。
“才不是！”刘楷诗反驳，说着又难过的低下头，“我只是不想给妈妈增加负担，我听说要治好这个病，要花好多钱的，妈妈每天要照顾四五个生病的叔叔阿姨，忙得连饭都吃不上，爸爸为了赚我的学费跟生活费，常年在外面打工，有时候过年都舍不得买车票钱回来，我不想妈妈爸爸为了我，继续这么累了，我就想偷偷一个人走掉，躲在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偷偷的离开人世。”
刘楷诗的话，让江黎眼角泛起泪痕，她扭头把刘楷诗抱在怀里，眼里无声的砸落下来，心里很疼，心疼这个才12岁的女孩。
生活的苦，让本该快乐无忧学习的孩子，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大人。
江黎安慰着怀里的孩子，说道：“可你知道你这样做，妈妈爸爸会多伤心嘛？我们女孩子不是应该更要坚强嘛！我的爸爸还活着的时候，常跟我说一句话，他说，我的女儿只要吃饱了饭，就会有站起来的力气，我们江家的女娃，比男孩子还要厉害，所以呀，你不能当一个逃兵，你既然知道爸爸妈妈为了你这么累，那你是不是应该更加听话，听医生阿姨的话，把病治好了，好好学习，将来学了大本事，赚钱让爸爸妈妈过上好日子呀！”
依偎在江黎怀里的刘楷诗，抬头，看了一眼江黎，伸手帮她把脸上的泪痕揩去：“医生阿姨，你的爸爸妈妈都不再了吗？”
江黎点点头：“医生阿姨的爸爸妈妈，都走了，他们去另一个世界了，把医生阿姨一个人，孤单的留在这里。”
刘楷诗拍了拍江黎的背，抬头说道：“医生阿姨，你说的对，我们都不哭了，我会好好的治病，不会让妈妈爸爸伤心，等我将来长大了，我也要去当医生，就像医生阿姨你一样厉害的医生！”
江黎把刘楷诗从地上抱起来，将她身上的灰尘掸去，伸出小拇指：“那我们拉钩，谁要是不遵守承诺，谁就是小狗！”
刘楷诗看了一眼江黎伸出的小拇指，切了声：“医生阿姨，这是小孩子才会玩的好不好，我都已经12岁了，我已经是大人了，都可以帮我妈妈洗衣服做饭了！”
江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委屈道：“那你还要不要跟医生阿姨拉钩哦！”
“好吧好吧，真是拿你们这些幼稚的大人没办法！”刘楷诗嫌弃的看了一眼江黎伸出的小拇指，不情愿的伸出手指，跟江黎勾在了一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